孟达环视台下军民。
耳闻那震天动地的“誓守新城,诛杀国贼”之呼号。
一股热流直冲颅顶。
不禁涕泗交流!
他只觉胸中块垒尽消。
目光迅疾扫过邓芝。
在与邓芝目光相接的一瞬,他捕捉到对方微不可察地朝他颔首!
孟达心中大定。
复又转向台下。
看着台下群情激奋的全体军民。
他甚至恨不能亲自高呼几声“誓守新城,诛杀国贼”!
然他深知,身为主帅,此刻需要克制!
一股近乎眩晕的激动与沉甸甸的责任感交织涌上心头。
但他终究强自按捺下去。
良久,孟达抬手,略略虚按。
他刻意让这个动作显得沉稳而有力。
台下那震天动地的呼喊方渐次平息。
孟达望着台下军民。
似有感怀。
遂向台下深深一揖。
继而言道。
“我孟达何德何能?”
“竟得新城军民百姓如此倾力相托、如此厚爱,纵是身死,亦无憾矣!”
“司马狗贼所传檄文,斥我为首鼠两端、卖主求荣之‘反复小人’,简直辱我至极!”
“我孟达之心,天地可鉴!”
“达守此城,非为一己之私,实为报陛下恩遇,更为保全城中军民身家性命!”
“若司马狗贼仅欲取我孟达一人之性命,我死何足惜?!”
“但求满城父老安宁!……”
“然司马懿狼子野心,其阴谋已经败露!”
“此刻又岂会止于我一人之性命?”
“其意乃在屠戮新城满城生灵!以掩盖他的滔天阴谋!”
“既如此,为满城百姓!我孟达唯有誓死抗争!”
此时,那名曾掷短刃的老卒,他鬓发斑白、脸上带有一道陈旧刀疤,闻声大喝。
“将军所言极是!”
“抗争到底!”
随即众人齐声应和。
“抗争到底!”
“抗争到底!”
“抗争到底!”
声浪迭起,直冲霄汉!
孟达静立凝望,双目含泪。
“民心可用矣!”
然他亦觉此乃千钧重担。
这担子,既是生机,亦是枷锁。
自今而后,他孟达再无退路。
他的命运已与新城的每一块砖石、每一个生灵牢牢铸在一起。
是故无论如何,必坚守此城!
否则城陷之日,即他孟达身死之时。
更是满城亦将遭司马狗贼屠戮!
待片刻,他再度抬手虚按。
“新城父老、兄弟姐妹们!”
“司马狗贼,鹰视狼顾,篡逆之心昭然若揭!”
“彼今日敢擅攻新城,明日便敢觊觎神器!”
“我等既为大魏之臣,自当为国扞边、保境安民,此乃孟达之本分!”
“尔等说,我孟达岂能向此国贼俯首?!”
言罢,孟达目视台下。
台下齐声应道。
“不能!”
孟达遂声嘶力竭。
他感到一股炽热的气息在胸腔中冲撞。
声音因极致的愤慨而撕裂。
奋臂高呼。
“诸位!申仪通敌,罪证确凿!我孟达为国除奸,何罪之有?!”
台下齐呼。
“无罪!”
“司马狗贼借此兴兵,岂非意在杀人灭口?”
台下齐应。
“正是!”
“其岂非欲掩其不臣之心?”
“正是!”
孟达以拳捶胸。
嘶声吼道。
“司马狗贼妖言惑众,诬我孟达欲挟全城军民殉葬!此实为贼喊捉贼,可恨不可恨?!”
“可恨!”
孟达言至此处,涕泪纵横。
这泪水半是激愤,半是感动!
更是将命运主动权夺回手中的宣泄。
更是心中淤积已久的极致的愤懑的爆发!
“我孟达所为,乃为保家卫国,司马懿此等乱臣贼子,竟如此阴险诡诈,行此污蔑构陷之举!实是可恨!”
“污蔑!”
“构陷!!”
“可恨!!!”
“如此狠毒之人,安能代表朝廷?安能代表陛下?!”
“不能!”
他再度高举檄文。
泪流满面。
“我孟达在此对天立誓!生,为新城守将!死,为新城鬼魂!”
“绝不抛弃任何一位父老乡亲!”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台下群情激昂,达于顶点!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孟达猛然拔出佩剑。
寒光一闪。
划破掌心。
鲜血滴落。
向天誓曰。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誓之人,天地共戮!”
台下齐声应和。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誓之人,天地共戮!”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誓之人,天地共戮!”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誓之人,天地共戮!”
……
随即,他传令将府库所藏钱帛取出。
当场重赏守城有功将士。
并明示凡死战者,皆厚恤其家。
抚恤孤寡老弱!
一时间,士卒有序上前。
接过沉甸甸的赏赐。
更有阵亡者家眷被搀扶上前。
接过抚恤时,那颤抖的双手与哽咽的谢恩之声,更坚定了众人死战之心。
更有孤寡老弱感激涕零!
此前因司马懿檄文所生的满城惶恐,暂时得以平息!
台下军民高呼。
“将军仁德!”
众多士卒热泪盈眶。
高呼。
“愿随将军死战!”
“誓杀国贼司马懿!”
应者愈来愈众。
“愿随将军死战!共保家园!”
“愿随将军死战!共保家园!”
“愿随将军死战!共保家园!”
……
见军心渐定,邓芝与陈到悄然对视。
重重颔首!
邓芝更向身旁白毦暗卫低声嘱咐数句。
“民心如火,既已点燃,便需添柴,勿使熄矣。去吧,依计行事。”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当夜,正值新城军民誓死守城之际。
一些更为隐秘、却更富煽动之流言,始于城墙根、井栏边悄然散播。
在城墙根暗影下,一个作樵夫打扮的汉子对几名围坐的士卒低语。
“可曾听闻?司马狗贼为坐实孟将军‘叛名’,已下令城破之后,鸡犬不留,欲屠尽全城以灭口!”
“此事当真?”
“自然属实!我有一远亲在司马军中为役,亲耳听闻!只因我等窥破彼獠惊天阴谋,其必不能容我新城!”
……
另一处井栏边,一个正在打水的老者,对身旁忧心忡忡的妇人,煞有介事地言道。
“闻……闻说洛阳钦天监有言,近日天象显示,‘马’食‘曹’粟,主……主司马氏将代曹氏之兆!”
“嘘……”
“慎言!”
妇人急忙打断!
老者却不为所动,愤慨激昂!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正在打水的几个青壮!
“我等何所惧哉?!”
“司马懿‘鹰视狼顾’之相、篡逆之心,昔年太祖武皇帝早已窥破……”
“彼竟敢不奉圣旨便悍然兴兵,早怀不臣之心!”
“此乃欲以我新城军民之血,染其篡逆之路!”
“大丈夫身处天地之间,有所为,有所不为!”
“纵使身死族灭,何惧之有?!”
青壮闻言,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愤恨之色愈浓!
……
几个蜷缩在背风处休息的民壮,听到身旁一名看似伤兵的人压低了声音说。
“可曾听闻?司马懿何以急于破城?正是欲尽戮我等,以免其擅兴兵戈、构陷孟将军之事泄露!”
“岂止!闻有图谶显示‘三马同槽’,正应其司马氏之身!彼乃欲以我新城之血,祭其篡立之旗!”
“三马同槽?天乎……此非言司马氏将……将取……”
“嘘!”
“慎言!”
“岂不畏死?!”
“何惧之有?!”
“司马狗贼,今日不奉诏而擅自兴兵,伐我新城……”
“此乃大逆不道!”
“眼中何曾有陛下?!”
“何曾有朝廷?!”
“此与董卓、王莽何异?!”
……
此等浸透血腥与谶纬之流言,犹如暗夜中毒藤蔓枝。
迅速缠绕于新城军民心头。
将其对司马懿之恐惧与憎恶催逼至极致。
求生之念与对“国贼”之愤慨交织!
竟使守城之志,于绝望之境,反更显坚凝。
与此同时,白毦暗卫与孟达死士依邓芝密令,悄然行事。
将这些幽隐悚人之流言,更加迅速地于城墙根、井栏边蔓衍开来!
很快形成洪水猛兽。
淹没新城的每一个角落!
流言非仅关乎眼前存亡!
更牵涉那令人畏怖之天命谶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