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惘从东宫出来,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一丝莫名的寒意。兄长依旧温言勉励,关切他的学业,询问府中事宜,甚至再次夸赞了吕氏的孝心,言称其供奉母后的玉兰,幽香清雅,颇得坤宁宫上下喜爱。
一切都完美得过分。
若在往日,朱惘只会觉得兄长仁厚,家庭和睦,心中满是暖意。可今日,他总觉得兄长的笑容背后,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那嘉许的话语听在耳中,也平白添了几分重量,压得他有些不适。
是因为那盆玉兰吗?
他记得那日,吕氏确实兴冲冲地捧着那盆名为“雪海”的玉兰入宫,说是娘家父亲吕本特意寻来的珍品,花香有凝神静气之效,献给母后赏玩最是合适。他当时并未多想,只觉是妻子和岳丈的一片孝心,还颇为欣慰。
可如今想来,岳丈吕本致仕后,虽仍与府中有往来,但如此殷勤地通过吕氏向宫中献花,似乎……有些过于刻意了?而且,兄长方才言语间,对玉兰之事似乎格外关注,虽未明言,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总在他提到“玉兰”二字时,微微停留一瞬。
朱惘并非蠢人,他只是天性较为敦厚,不愿以恶意揣测亲人。但身处天家,耳濡目染,该有的敏锐他并不缺。兄长今日的反常,吕家近日的一些细微动静(他似乎隐约听闻岳父家中有仆役意外身亡,另有管事被外调),还有吕氏近来偶尔流露出的、一丝难以捕捉的焦虑……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渐渐拼凑,虽不成形,却足以让他心生警惕。
回到自己府中,朱惘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或正院,而是信步走到了后花园。春色正好,百花争艳,但他目光却落在了墙角那几株与坤宁宫同源、吕家送来的玉兰上。白色的花朵硕大饱满,香气馥郁,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他驻足花前,沉默良久。
“殿下在此赏花?”吕氏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得了通报,知他回府,却久未见到人,便寻了过来。
朱惘转过身,看着妆容精致、眉目含笑的妻子,心中那股疑虑愈发清晰,却又难以启齿。他怎能无故怀疑妻子的孝心?怀疑岳丈的动机?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玉兰,“这花……香气确实特别。岳父大人费心了。”
吕氏笑容微凝,敏锐地察觉到丈夫语气中的一丝疏离。她心中不由一紧,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温婉道:“父亲也是念着母后凤体,希望能尽些心意。殿下若喜欢,妾身让下人多照料些。”
“不必了。”朱惘摆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花开得正好,顺其自然吧。过于精心,反倒可能失了本性。”他这话似是无心,又似有意。
吕氏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自己多心?她强笑道:“殿下说的是。”
朱惘不再看她,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繁花,望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他想起兄长朱标那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想起父皇朱元璋平日教导的“天家无小事”,心中那根名为信任的弦,被无声地拨动了一下,发出细微却清晰的颤音。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府邸是远离朝堂纷争的安宁之所,妻子是与自己同心同德的伴侣。可如今,这安宁之下,似乎潜藏着他不了解的暗流。这裂痕虽细微,却真实地存在着。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关于他的兄长,他的妻子,他的岳丈,以及那盆看似无害,却可能牵动了无数心神的玉兰。
与此同时,吕府书房。
吕本收到了东宫抚恤花匠家人的消息,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太子果然没有深究,甚至做出了仁慈的姿态。看来,自己的断尾求生起了效果,太子或许有所怀疑,但确实没有拿到实证。
然而,他并未完全放心。朱标此举,是真心宽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麻痹?他不敢确定。
“父亲,”心腹管家低声道,“小姐那边传来消息,似乎……惘殿下今日回府后,情绪有些异常,还特意去看了园中的玉兰。”
吕本眼神一凛。朱惘也起疑了?
这可不是好消息。朱惘性情敦厚,若他起了疑心,很可能会在太子面前露出痕迹,或者……开始暗中查探。无论是哪种,都会打乱他的计划。
“告诉娘娘,”吕本沉吟片刻,冷声道,“近日务必更加谨言慎行,对惘殿下要多加体贴温存,切勿再提及玉兰及相关事宜。一切,以稳住惘殿下为首要。”
他必须确保后院不起火。只要朱惘这里稳住了,太子的怀疑就缺乏一个关键的支点。
棋局之上,风云变幻。朱标在暗处张网,吕本在暗中防守,而原本置身事外的朱惘,也被悄然卷入了漩涡中心。信任的基石一旦出现裂痕,想要弥补,便难如登天了。
南京城的春日,依旧暖风和煦,但在那无形的棋盘上,寒意渐浓。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走着下一步,等待着对方露出破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