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归来的“正常”假象,像一层薄冰,勉强覆盖在暗流汹涌的湖面上。别墅里的日子似乎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吴凛不再动辄发怒,也不再试图用那些生硬的“关怀”来打破林元元的沉默。他给予她更大程度的物理空间自由,允许她在别墅和花园里随意活动,甚至默许了她将一些感兴趣的书籍从藏书室带回客房。那部手机依旧在她身边,像一个沉默的监视者,她也依旧遵守着那不成文的规定,不联系外界,不在社交平台发布任何信息。
但这种表面的平静,更像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吴凛看她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深邃难测,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占有和掌控,还多了一种复杂的、近乎审视和研究的光芒。他似乎在观察,在评估,在等待什么。而林元元,则用更加厚重的冷漠将自己包裹,她读书,散步,对着窗外发呆,努力将自己活成一个没有情绪、没有需求的影子,一个他很快就会失去兴趣的、无关紧要的存在。
这天下午,吴凛外出参加一个无法推脱的重要会议。他离开前,破天荒地没有对林元元做任何交代,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林元元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那平静的冰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
别墅里只剩下她和佣人。那种无形的压力似乎暂时减轻了些许。她在藏书室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直到夕阳西沉,才抱着一本厚厚的艺术画册,准备回客房。
经过二楼连接主卧与客房的走廊时,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这条走廊她走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匆匆而过,不愿停留。但今天,她的目光被走廊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了。
那并不是什么名作,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是一幅色调沉郁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废弃的游乐场,旋转木马锈迹斑斑,秋千空荡,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唯有画面角落,一个背对着画面、身形模糊的小男孩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颜色鲜艳、却明显破损漏气的红色气球。
一种莫名的、尖锐的悲伤,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林元元。这幅画传达出的那种被遗弃的、固执的、却又注定徒劳的坚守,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内心深处某个紧锁的角落。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幅画,仿佛能听到画中呼啸而过的、寂寞的风声。
就在她心神被画作吸引,完全没有防备的瞬间,身后主卧虚掩着的房门,因穿堂风而悄无声息地被吹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那道缝隙,瞥了进去。
主卧很大,装修是冷硬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调,和她之前被囚禁时看到的并无二致。然而,就在靠近内间浴室的那面墙上,有什么东西,在窗外残余的天光映照下,反射出破碎而刺眼的光芒。
那不是装饰。那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但此刻,那面镜子是碎裂的。
不是普通的裂纹,而是像被什么重物反复砸过,蛛网般的裂痕从中心辐射开来,布满整个镜面,无数碎片摇摇欲坠,将映照出的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扭曲变形。而在那一片狼藉的碎裂镜面下方,散落着一些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干净的、细小的玻璃碴,以及……几滴早已干涸发暗、溅射状的褐色痕迹。
是血迹。
林元元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她猛地想起吴凛手上那些偶尔会出现的、细微的、不符合他身份的划伤,想起他有时会不受控制地摩挲指关节的小动作,想起艾米医生看着他时那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
一个可怕的、清晰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炸开——在她“死亡”离开后,或者说,在她一次次试图逃离激怒他之后,那个男人,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对着这面镜子,用最原始暴烈的方式,宣泄着他那无法言说、也无处安放的疯狂与绝望。
那碎裂的镜面,像无数只疯狂而痛苦的眼睛,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她。那干涸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触目惊心的自毁。
她一直知道他是疯批,知道他偏执,知道他占有欲可怕。但她从未如此直观地、血淋淋地面对过他内心那片早已崩坏、荒芜不堪的废墟。他一直用强大的权势和冷硬的外表包裹着这片废墟,直到此刻,这无意间窥见的、未被完全掩盖的痕迹,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捅破了他所有的伪装,将那份深不见底的、带着自毁倾向的疯狂,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自己。
“在看什么?”
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如同鬼魅般,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林元元浑身猛地一颤,手里的画册“啪”地一声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吴凛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大概是刚结束会议,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他没有穿外套,只着一件白衬衫,领口微敞,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面没有怒气,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那扇被她无意中推得更开的房门,以及门内那面触目惊心的碎镜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林元元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不是怕他伤害她,而是怕……怕面对这个真相,怕承担起窥见这片废墟后,那无法推卸的、沉重的……
吴凛一步步地走近她,脚步很轻,却像踩在她的心脏上。他没有去看那面镜子,目光始终锁定在她苍白失措的脸上。他在她面前站定,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冽的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消毒水的味道。
他抬起手,没有碰她,而是伸向她身后,缓缓地,将那扇房门重新关上,隔绝了那片破碎的景象。
“看到了?”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胆寒。
林元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
她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又或者,是刺痛了他。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荒凉和自嘲。
“害怕了?”他又问,向前逼近一步,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是不是觉得,我比你想的……更无可救药?”
他的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她试图隐藏的所有情绪——震惊,恐惧,怜悯,还有那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
“我……”林元元的声音破碎不堪,她避开他逼视的目光,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裙摆,指节泛白。
吴凛忽然伸出手,不是粗暴的禁锢,而是用指尖,极其轻缓地、近乎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冰凉的脸颊。那触感如同冰凌划过,激起她一阵剧烈的战栗。
“别怕。”他重复了画展那天晚上说过的话,但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丝毫温柔的错觉,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认命般的偏执,“就算我烂透了,碎光了,你也得在这里,看着我,陪着我。”
他的指尖下滑,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底,是翻涌的、浓稠的黑暗,是那片碎裂镜面的倒影。
“这就是我。”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烙印,“你逃不开,也躲不掉的我。”
说完,他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碎——有疯狂,有偏执,有警告,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画中那个攥着破气球的小男孩般的,孤绝的脆弱。
然后,他转过身,步伐依旧稳定,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孤独,一步一步,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林元元独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过了很久,才仿佛找回了一点力气。她缓缓地滑坐到地毯上,捡起那本掉落的画册,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抓住唯一一点依靠。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她急促而压抑的呼吸。
那面碎裂的镜子,和他最后那个眼神,像一场无声的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迫卷入他世界的无辜者,是被他疯狂波及的受害者。直到此刻,她才骇然发现,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踏足了一片更加危险、更加绝望的领域——他内心那片寸草不生的、自我毁灭的荒原。
而他,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她不仅是这片荒原的见证者,更注定要成为与他一同沉沦的……共犯。
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她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无数只碎裂的、疯狂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