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玻璃碎片偶尔从破损的穹顶坠落的细微声响,像计时沙漏里最后的沙粒,宣告着某种平衡的彻底粉碎。吴凛最后那句裹挟着凛冽杀意的宣告,如同实质的冰锥,将林元元钉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她看着他血红的眸子里那片毫无生机的荒芜,看着他因极力克制毁灭冲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种比恐惧更深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没有再对她说什么,也没有再看那枚被他捏得变形的飞鸟胸针,只是用那双承载了太多疯狂与痛苦的眼睛,深深地、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吸进去般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踩着一地狼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房。夕阳最后的光线落在他挺直却孤绝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仿佛他正独自走向一个没有尽头的黑夜。
林元元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口,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龟背竹粗壮的茎干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衣领上的胸针硌得她生疼,那冰凉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平和”,那猝不及防的失控,以及那令人胆寒的、针对t.饶子的杀意。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将那枚胸针扯下来,手指触碰到那扭曲的银质翅膀时,却停顿了。她想起他提起“母亲”时,那一闪而过的、近乎脆弱的神情。这枚胸针,像一把双刃剑,一面切割着他对她的禁锢,另一面,似乎也连接着他内心某个不为人知的、柔软的伤口。她最终没有摘下它,只是无力地垂下手,将脸埋进膝盖,任由那冰冷的金属贴着她的皮肤,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接下来的几天,别墅仿佛被投入了极地的冰窟。吴凛彻底恢复了之前,不,是比之前更甚的冷硬和沉默。他不再要求林元元陪同外出,甚至减少了在公共区域与她碰面的次数。但他无处不在的掌控感却更加严密,佣人们的眼神更加警惕,别墅内外巡逻的保镖似乎也增加了。那部手机依旧在她身边,她却连碰触的欲望都没有了,仿佛那是一个一触即发的炸弹。
林元元将自己封闭在更深的沉默里。她不再去藏书室,不再去花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房,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发呆。吴凛那日的杀意并非空穴来风,他是真的会做出那种事的人。t.饶子是她灰暗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真实存在过的温暖和光芒,她绝不能因为自己,将他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她开始做噩梦。梦里有时是吴凛砸碎手机时那疯狂扭曲的脸,有时是t.饶子在舞台上光芒万丈却突然被黑暗吞噬的景象,有时,则是那面布满裂痕的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她自己绝望的眼睛。
这天夜里,噩梦尤其凶猛。她梦见吴凛发现了她与t.饶子“联系”的“证据”(尽管那根本不存在),他冷笑着,当着她的面,将t.饶子演唱会的海报撕得粉碎,然后,画面一转,是t.饶子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不——!”林元元尖叫着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额头上布满冷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梦境的余悸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门外传来压抑的、熟悉的声响。不是怒吼,也不是砸东西,而是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仿佛濒死野兽般的、极度痛苦的呜咽和挣扎声。声音的来源,依旧是主卧方向。
噩梦的恐惧与现实的不安瞬间交织在一起。林元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想起那面碎镜,想起他手背上渗出的血,想起艾米医生忧心忡忡的叮嘱。那个男人,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里,独自承受着内心恶魔的啃噬。
理智告诉她,不要过去,不要靠近,那很危险。他白天刚刚展露过那样可怕的杀意。
可是,另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情感,却驱使她再次行动了。那不仅仅是怜悯,也不仅仅是医生口中的“责任”,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植于骨髓的牵扯。她无法在明知他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时候,心安理得地躲在房间里,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赤着脚,如同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再次拧动了门把手。
主卧内的景象,比上一次更加触目惊心。
吴凛没有坐在地毯上,而是蜷缩在床脚与墙壁形成的角落里,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他双手死死地抱着头,手指深深地插进发丝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惨白地照亮了他半边脸颊——那上面布满了汗水和纵横的泪痕,平日里冷硬深邃的眸子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嘴角甚至有一丝新鲜的血迹,像是极力忍耐痛苦时咬破了嘴唇。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一种……类似于绝望崩溃的气息。
他仿佛正被拖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深渊,独自挣扎,无人可依。
林元元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疼痛尖锐而清晰。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戒备,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具象化的、巨大的痛苦冲击得七零八落。她甚至忘了白天他那令人胆寒的威胁,忘了他们之间那无法调和的矛盾。
她只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这只正在舔舐伤口的、危险的困兽。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蹲下身,试图看清他的状况。
“吴凛……”她试探性地,极其轻声地唤了他的名字。
蜷缩着的男人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抱头的动作更加用力,呜咽声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戒备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威胁性的低吼。他猛地抬起头!
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如纸,那双睁开的眼睛里,没有了白天的杀意和冰冷,也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了一片空茫的、如同迷失孩童般的恐惧和痛苦。他看着林元元,眼神没有焦距,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别过来……”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剧烈的颤抖,“……走开……都会死的……都会……”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梦魇里,将她当成了幻觉的一部分。
林元元看着他眼中的恐惧,看着他嘴角的血迹,看着他因为极力忍耐而微微痉挛的身体,那股酸涩的情绪再次汹涌而来,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她没有走开,反而又靠近了一些,伸出手,不是去碰触他,而是轻轻放在了他紧握成拳、抵在额角的手背上。
那触感冰凉,带着黏腻的冷汗。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吴凛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整个身体猛地剧烈一震!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想要甩开她的手,眼神瞬间变得凶狠,但那凶狠之下,是更深重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慌。
“滚开!”他低吼着,挥手想要格开她。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林元元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恐惧地后退或躲闪。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他挥来的手臂,猛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紧紧地抱住了他蜷缩颤抖的身体!
这个动作,完全超出了吴凛的预料,也超出了他们之间所有固有的模式。
他挥出的手臂僵硬在半空,整个人如同石化般僵住了。他感受到一个柔软而温热的躯体紧紧地贴着他冰冷颤抖的身体,感受到她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脊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力道。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噩梦的血腥与冰冷,而是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一丝属于她的、独特的温暖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吴凛空茫而恐惧的瞳孔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聚焦。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埋在他胸前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她能感觉到他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狂野无序的心跳,正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耳膜。
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回抱她。只是那样僵硬地被她抱着,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温暖的所在。
林元元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在逐渐平息,那骇人的呜咽和破碎的呓语也消失了。只剩下两人沉重而交织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月光流淌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不知道这个拥抱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明天醒来,面对清醒的他,又将是如何一番光景。她只知道,在这一刻,看着他被痛苦吞噬的模样,她无法袖手旁观。哪怕这份守护是短暂的,是危险的,甚至可能是错误的。
她在碎镜之前,拥抱了那个破碎的灵魂。
而那个灵魂,在极度的痛苦与混乱中,似乎……短暂地,找到了一个可以栖息的港湾。
夜色深沉,月光无声地注视着这诡异而脆弱的一幕。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绝望的深渊边缘,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暂时依偎。未来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并未解除,但这一夜,某些东西,似乎在失控的守护中,发生了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而危险的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