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拧动把手,想推门而入,可这扇老旧木门却如生了根般纹丝不动。老旧的木头仿佛攒了全身的劲,稳稳嵌在门框里,边缘与门框咬合得严丝合缝,任她怎么用力,都只换来一声沉闷的回响。它不像被锁死的阻碍,反倒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宁安无奈转头看向李思雅:“这门好像反锁了,打不开。”
李思雅笑了笑,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铁丝:“我来试试。”
她捏着铁丝对着锁孔轻轻一拧,“咔嚓”一声轻响,门锁开了。宁安给她比了个大大的赞,李思雅扬了扬下巴:“你再试试。”
宁安点点头,心里默默念叨:苏佑安啊苏佑安,我不是有意闯进你的房间,原谅我的失礼……
她轻轻推开木门,门轴“吱呀”轻响。屋外是嘈杂巷弄,屋里却静得能听见钟摆滴答——白墙净得发亮,书架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窗台上的薄荷沾着晨露,阳光透过纱帘漫进来,在地板投下细碎光斑,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皂角香,与巷外的尘嚣像隔了道无形的墙。
这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是这阴暗角落里的一片净土。
可房间角落铁盆里的黑色灰烬,却显得无比突兀。
宁安忽然停住脚步,脱下已经沾了污渍的小布鞋,赤脚踩进房内。李思雅见状,也学着她的样子脱鞋走进来。
待李思雅进门,宁安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另一头的污浊。她摘下防毒面具,房里清润的气息漫进鼻腔,想要保护苏佑安的念头,像被淋了雨的野草般疯狂滋生。
书架第三层有本笔记本,封面被圆珠笔戳得密密麻麻全是小洞,某页角落用极轻的力道写着“还能回到那天吗”,字迹被泪水晕开一小片。书桌抽屉最里面压着条碎花发带,边缘磨得起了毛,发带扣上还缠着几根被扯断的发丝。
宁安翻开笔记本,里面几乎没有字迹,只有几页被刻意撕去的痕迹。李思雅捏起那条发带,指腹蹭过磨毛的边缘,像触到了某个被撕碎的少女瞬间。这过分的整洁,原是把所有蜷缩的委屈、被扯掉发带时的哽咽,都悄悄锁进了角落。
笔记本的夹层里,夹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扎着羊角辫的小小苏佑安被妈妈抱在怀里,爸爸举着糖葫芦逗她笑,小姑娘露出虎牙,手里攥着颗红气球,绳头缠在爸爸手腕上。
照片背面有歪歪扭扭的字迹:“今天爸爸把我架在脖子上去游乐园,旋转木马好好玩,他的胡茬扎得我脖子痒,不过他给我买了气球和糖葫芦,我就勉强原谅他。妈妈买了,粉色的,化在嘴里甜得像云。回家路上我睡着了,醒来发现被爸爸背在背上,妈妈的手牵着我的脚脖子,怕我掉下去。好爱爸爸妈妈。”
某行字旁边画了个歪歪的笑脸,铅笔印被摩挲得发浅,像被反复看过许多次。只是看着,心里就泛起丝丝甜意。
她们在房间里翻找,尽量让物品保持原位。
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宁安找到一本十分老旧的小本子——是小学时学校发的那种,封面黄黄的,内页印着横线。
翻开来看:
3月12日 阴
今天放学回家,爸爸没像往常那样问我作业写没写。他坐在沙发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妈妈在厨房摔摔打打,碗碟响得吓人。
我把画好的小红花递过去,想让他们看我得了满分。妈妈突然回头,眼睛红红的,声音像被捏住的气球:“画这些破玩意儿有什么用!”手一挥,画纸就飘到了地上。
爸爸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得地板好响,他吼我:“哭什么哭!再哭就滚出去!”我吓得攥着衣角不敢动,以前他从不这样的。
晚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筷子碰碗的叮当声。我偷偷看他们,觉得他们好像变成了另外两个人,身上的味道也变了,没有糖醋排骨香,只有一股冷冷的火气。
睡前我把碎了的小红花捡起来,藏在枕头底下。明天,他们会不会变回来呀?
3月13日 雨
早上醒来,枕头底下的小红花被压得更皱了。妈妈没做早饭,背着包摔门出去时,头发乱糟糟的,我喊“妈妈再见”,她没回头。
爸爸坐在桌前翻报纸,我踮脚想去倒杯水,杯子刚碰到壶嘴,他突然把报纸摔在桌上:“笨手笨脚的!要喝不会自己弄?”我手一抖,热水溅在手腕上,烫得我缩了缩,却不敢哭出声。
放学路上,我摘了朵小蓝花,想别在妈妈头发上——以前她总夸我摘的花好看。可推开家门,听见他们在吵架,声音大得像打雷。妈妈说“你到底还想怎么样”,爸爸吼“还不是因为你”,然后是杯子摔碎的声音。
我悄悄退到楼道里,蹲在台阶上数蚂蚁。小蓝花被我攥得蔫了,花瓣掉了两片。天慢慢黑了,楼道的灯忽明忽暗,我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小红花,突然想起去年这时候,爸爸会背着我踩水洼,妈妈会把我裹在雨衣里,说“我们安安是小蘑菇”。
现在雨越下越大,他们好像忘了,家里还有个等他们变回来的小孩。
……
12岁生日 阴
烟味从门缝钻进来,混着外面麻将牌的碰撞声,像条黏糊糊的蛇缠在鼻尖。爸爸又在客厅赌钱了,酒瓶倒了一地,有人喊“再来一局”,他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梳妆台上多了支新口红,是妈妈昨天带回来的,颜色红得扎眼。她对着镜子涂的时候,脖子上挂着陌生男人送的项链,说“安安你看,这才叫体面”。可她没看见,我校服袖口磨破了边,早就该换了。
刚才路过客厅,爸爸把烟蒂扔在我脚边,烫出个小黑印。他以前从不抽烟的,会蹲下来给我系鞋带,说“女孩子要干干净净”。妈妈也不会夜不归宿,她总把我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说“我们安安是小公主”。
抽屉最底层压着那张全家福,边角被我摸得发毛。照片上的爸爸举着糖葫芦,妈妈抱着我笑,阳光落在我们脸上,暖得像糖醋排骨的热气。
我把照片塞回去,压上本旧课本。窗外的雨敲着玻璃,像在数那些回不去的日子。原来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像摔在地上的杯子,拼不起来,也等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今天没吃生日蛋糕,也没人说生日快乐。挺好的,我好像终于明白,那个会背我踩水洼、给我梳辫子的家,早就被烟味、酒气和麻将声淹掉了,再也浮不上来了。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再没有一个字。
宁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捏着日记本的指尖微微发颤,眼前像起了雾,模糊了字迹。那些歪扭的笔画里藏着的委屈,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心上。
她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句“再也浮不上来了”,喉间忽然发紧。原来这房间过分的整洁,不是天生的习惯,是被无数个这样的日夜磨出来的隐忍——那个等着父母变回来的小女孩,最终还是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期待。
宁安轻轻合上日记本,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呼吸放得很慢,可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闷,怎么也散不去。
李思雅看完,也陷入沉默。
宁安将日记本轻轻放回原位,李思雅拍了拍她的背。
“我没事。”宁安摇摇头,扯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容。
“你先休息会,我来找就好。”
宁安摇摇头,还是坚持帮忙:“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二人继续翻找起来。
宁安打开了床头柜的底层抽屉,里面有一包颜色各异的糖果,似乎只是开了封,糖果没少几粒。
李思雅在书架最上层摸到个硬壳笔记本,封面印着个有些褪色的蓝鲸图案。翻开一看,内页贴着几张蓝鲸的图片,旁边用铅笔写着断断续续的字:“它会潜到深海,那里没人能找到……”“听说完成所有任务,就能变成蓝鲸,实现所有愿望”。
里面有一篇关于饥饿的记录:
肚子从清晨就开始叫,空落落的,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兽。那片面包掰成小块,嚼了很久才敢咽下去,渣子黏在喉咙里,反倒勾得更饿了。
午后头开始发晕,看东西有点晃,手指碰什么都没力气。胃像被一只手攥着,轻轻抽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酸水的味道。窗外的麻雀落在栏杆上啄食,连它们的动静都听得格外清,眼睛盯着桌上的空碗,满脑子都是热粥的香气、馒头的软,还有妈妈以前做的糖醋排骨——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天黑时浑身发冷,蜷在被子里也止不住发抖。原来饿不是单纯的馋,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慌,像被全世界丢下了,连自己的身体都在抗议,逼着人承认:你连填饱它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一页夹着张打印纸,列着十几条奇怪的指令,字迹被水洇过,晕成一片模糊的蓝,像深海里散不开的墨。
1. 凌晨三点独自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的眼睛看十分钟,不能眨眼。(?)
2. 连续三天只喝冷水,每天记录自己的体重变化。(?)
3. 找一张童年照片,用黑笔涂掉照片里家人的脸。(?)
4. 凌晨五点去窗边站半小时,不发出任何声音,观察楼下的空无一人。(?)
5. 用刀在手臂上划一道浅痕,看着血珠渗出来,拍照存在手机里。(?)
6. 连续一周不与任何人说话,包括文字交流,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再烧掉。(?)
7. 收集七根不同人的头发,缠成一束藏在枕头下。(?)
8. 半夜打开所有灯,对着墙壁大喊三声自己的名字,听回声消失。(?)
9. 禁食一天,只允许吃一片面包,记录饥饿时的感受。(?)
10. 找一部恐怖电影,凌晨时分关掉声音看完,全程盯着屏幕不能移开视线。(?)
11. 写下三个最恨的人,把纸条塞进鞋里踩三天。(?)
12. 去一次高处,比如天台,往下看十分钟,想象自己坠落的样子。(?)
13. 删掉手机里所有联系人,包括相册里的旧照片。()
14. 最后一步:在指定时间到指定地点,完成“沉入深海”的仪式。()
每一条指令都透着诡异的压抑,字迹从最初的工整慢慢变得潦草,最后几个字几乎要划破纸页,像被逼到绝境时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