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的木门被风撞得哐当作响,惊蛰没回头,手指在粗糙的案几上摊开了一卷刚从幽州急递回来的羊皮纸。
羊皮带着一股塞北特有的膻味,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了一个边陲药铺的流水账。
这间铺子叫“鸣春堂”,是“灰线”埋在幽州最不起眼的一颗钉子。
“自行增设‘代写诉状’业务?”惊蛰指尖点在其中一行上,眉头微挑,“店主那个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婆娘,竟然敢握笔帮被屯田校尉强占耕地的边民写状纸?”
阿月凑过来瞅了一眼,咋舌道:“这可是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姐,那屯田校尉是范阳节度使的远房侄子,在当地就是土皇帝。这鸣春堂怕是不要命了,咱们得赶紧叫停,或者……干脆把这事儿直接捅给陛下,让朝廷派人去查,哪怕杀鸡儆猴也好。”
“上报一次,只能杀一只鸡。那边的猴子满山都是,杀得完吗?”惊蛰把羊皮纸卷起,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上烤了烤,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在这世道,有时候一张薄薄的纸,比刀还利索。”
她转身走到阴影处,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积灰的红漆木匣,扔给正在捣药的崔明礼:“把那批特制的‘回春匣’送去幽州,就说是太医院监制的新品,专治边关风湿。记住,夹层做得精细点,要能藏得住最薄的账册。”
崔明礼接过匣子,指腹在匣底那道肉眼难辨的接缝处抹过,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明白了。药能治病,这匣子,能装命。”
三日后,十七个看似普通的药匣混在商队的货车里进了幽州城。
不到半个时辰,十七份详尽记录了土地纠纷、画押清晰的原始凭证,就神不知鬼觉地流出了那座铁桶般的边镇,钻进了“灰线”那张看不见的大网里。
阿月原本以为惊蛰会立刻把这些证据呈给御前,没想到惊蛰却把那十七份诉状中最要命的五份挑了出来,让手下的笔吏连夜誊抄。
“这一份,塞进发往长安的驿站邮袋,混在各州府的平安折子里;这一份,夹在行脚僧人的经卷里,让他去各大寺庙挂单时‘无意’遗落;还有这几份,塞进北上贩皮货的商队箱底。”惊蛰一边分发,一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不用多,半个月,我要让北方九镇茶余饭后谈的只有这一件事——幽州百姓,在告御状。”
流言像是长了翅膀的瘟疫,比快马更早抵达了长安。
半个月后,紫宸殿的御案上堆满了北方边将的紧急奏报。
那些平日里在边疆作威作福的将军们,此刻在奏折里言辞恳切地痛斥“刁民造谣,动摇军心”,请求朝廷严查传谣者,以正视听。
武曌随意翻开一本,看着上面那力透纸背的“严惩”二字,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她没有朱批,只是随手将奏折扔进了一旁的废纸篓。
“传旨。”女帝的声音慵懒却透着寒意,“凡天下有冤不得申者,无需经由地方州府,可持加盖里正印信之诉状,直递兵部考功司。若有阻拦者,视同谋反。”
这道圣旨就像是在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短短数日,来自各地的诉状如雪片般飞入兵部,把考功司那群老爷们的案头埋得严严实实。
原本只是几亩薄田的纠纷,扯出了克扣军饷的烂账,又带出了虚报阵亡人数骗取抚恤的陈年旧案。
兵部尚书急得满嘴燎泡,被迫成立专案组彻查。
这一查,把三名节度使的心腹亲信直接查进了天牢。
消息传回义庄时,惊蛰正在教几个只有半人高的新人如何用炭条在此刻的砖缝里留下暗号。
一只灰扑扑的信鸽落在窗棱上,腿上绑着一个小竹筒。
惊蛰展开里面的纸条,字迹有些歪歪扭扭,显然写字的人手在抖,但每一个笔画都用力得几乎划破纸背:“我不求赏,也不怕死。只希望我儿子长大后,不必跪着说话。”
这是幽州鸣春堂那位店主的回信。
惊蛰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眼底那层常年不化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烧掉信件,而是将其压在了案底最深处。
“阿月。”她突然开口。
“在。”
“以后,不要叫他们‘甲七’‘乙九’了。”惊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郑重,“每个‘点’,都要有自己的名字。”
当晚,义庄的灯火彻夜未熄。
惊蛰提笔,在一张泛黄的宣纸上写下了《协作点自治章程》。
她规定,每一处据点在不暴露核心身份的前提下,可自主决定是否接收当地百姓的求助,是否传递非指令性的情报,只需事后向总部备案。
这是一次放权,更是一次赌博。
她在赌,赌这些人心里那点还没被世道磨平的血性。
数日后的深夜,紫宸殿。
武曌沐浴着更深露重的凉意,翻开了最新一期的《灰线月报》。
这份原本只记录情报和暗杀名单的册子,末尾竟然多出了一页厚厚的附录。
《幽州鸣春堂章程》《洛阳济安庐规约》《扬州润生居守则》……整整十二份。
上面没有效忠皇权的陈词滥调,只有最朴素的生存法则和互助条约。
这是底层那些蝼蚁,第一次试图为自己制定规则。
武曌的手指抚过那些粗糙的名字,目光在“不必跪着说话”那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帝王的算计,竟多了几分只有见到同类时才会有的欣赏。
她提起朱笔,在总报的封面上写下四个字:“此物,不必焚。”
随后,她将册子递给身旁的老太监,目光穿过层层宫阙,仿佛看见了那个在义庄里忙碌的瘦削身影。
“告诉那个女人——”武曌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她的鞘……已经开始生根了。”
窗外晨光初透,御花园里一株新栽的腊梅缓缓舒展枝条,一片嫩叶飘落在敞开的窗台上,带着初生的倔强。
然而,就在这片嫩叶落下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幽州,一只不起眼的灰鸽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义庄的鸽笼。
惊蛰解下竹筒,展开里面的急报,原本平静的眼神瞬间凝固。
密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幽州边镇屯军大营,刚派出了三名身着便衣的差役,腰间未佩制式横刀,却带着专门查抄禁药的铁钩,正朝着鸣春堂的方向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