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指尖那一抹朱砂还没干透,就被这封来自幽州的密报浸了个透湿。
铁钩、便衣、查私药。
这是官面上最常见的“黑吃黑”路数。
幽州那个屯田校尉不算蠢,知道“直诉令”一出,明着抓人会激起民变,便想了个“禁药”的由头,既能封店,又能名正言顺地把那一叠要命的诉状抄走。
“姐,我这就带两组‘夜枭’上去。”阿月正在擦拭短刀,刀刃映出她年轻却已显露杀气的眉眼,“先把那个校尉的脑袋摘了,再把嫂子抢出来。”
“坐下。”惊蛰头也没抬,重新拿过一只干净的狼毫笔,在砚台里那滩有些凝固的墨汁中搅了搅,“杀一个校尉,明天就会来一个将军。你是想让鸣春堂变成反贼窝点,还是想让他们变成烈士墓碑?”
阿月动作一僵,恨恨地把刀拍回鞘中:“那也不能看着嫂子受刑!那五份诉状要是落到他们手里销毁了,这之前的苦不都白吃了?”
“谁说他们能销毁?”惊蛰从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卷宗里抽出几本账册,扔到阿月面前,“这两个月,北方九镇的军需采购单。”
阿月不明所以,翻了几页:“酸枣仁、茯神、合欢皮……这么多?这不是治失眠多梦的吗?”
“这就是他们的软肋。”惊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弄,“‘直诉令’把这帮武将吓坏了。他们怕手底下的兵也被煽动起来告状,所以只能在行军灶的大锅饭里下‘哑药’。让人昏昏欲睡、手脚发软,自然就没力气闹事。”
她转头看向一直候在阴影里的崔明礼:“太医院最近是不是有一批要下发边镇的例行赏药?”
崔明礼是个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扶了扶眼镜框,低声道:“是有这么一批,名为‘安神散’,是为了抚慰边军辛劳。”
“加点料。”惊蛰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说加盐,“把里面的茯神换成麻黄,分量不用多,只要能抵消掉他们私购的那批镇静药力,再让人心跳快上那么两分,容易燥热、易怒,就够了。”
崔明礼手一抖,随即苦笑:“这是要炸营啊。”
“水烧开了,盖子是捂不住的。”
七日后,幽州的风沙里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焦躁。
阿月没有带刀,换了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混在修补城墙的流民堆里。
她这几天别的没干,就在屯田军营的水源上游晃荡。
当那个负责运药渣出来的军医路过渠口时,她“脚下一滑”,怀里抱着的药罐摔得粉碎。
几片依然带着“太医院监制”朱红印记的瓷片,就这么“无意”间混进了那堆药渣里。
当天下午,几个在渠边玩泥巴的孩童捡到了这些瓷片,转手就换给了收破烂的货郎。
不到黄昏,流言就像长了腿的跳蚤,钻进了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朝廷派了暗使来查私吞军饷的事了,连御赐的药都到了!”
再加上崔明礼那批动过手脚的“安神散”起了效。
原本被药物压制得昏昏沉沉的士兵们,此刻只觉得血气上涌,心口像是有团火在烧,看什么都不顺眼。
恰在此时,大牢里传来了女人的嘶吼声。
那是被抓的鸣春堂老板娘。
她没受过特工训练,也没读过书,但她是个母亲,更是个被逼到绝境的女人。
她抓着铁栏杆,用尽全身力气喊着自家男人是怎么被逼着画押,那一亩三分地是怎么变成了校尉马厩里的草料场。
这声音要是放在平时,也就被骂两句“疯婆子”。
可今晚,这声音就像是一颗火星,落进了早已干透的柴堆。
“老子的饷银也被扣了三个月了!”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
紧接着,十几个红了眼的老兵踢翻了饭桌,提着哨棒就冲向了屯将的府门。
那屯田校尉正捧着搜来的五份诉状发愁,听见外面的喊杀声,吓得手一抖,蜡烛直接点着了纸张。
他慌不择路地将那一叠足以抄家灭族的证据扔进火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这才瘫软在椅子上,觉得自己逃过一劫。
他却不知道,在那口废弃的义庄枯井里,用油纸层层包裹的诉状底稿,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底,连墨迹都未曾晕开半分。
惊蛰收到消息时,正在剥一颗刚烤熟的栗子。
“烧了副本,起了民愤,这把火算是烧到位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指了指桌角那一只封了漆的红木匣子,“把这个给那个游方的和尚,让他带去长安。”
匣子里是完整的证据链,包括底稿的拓印件,以及那份被“偷换”概念的药物采购单。
“直接递给大理寺?”阿月问。
“不。”惊蛰将栗子肉扔进嘴里,眼神冷冽,“大理寺有他们的门生。让那和尚在长安城外‘不小心’遇上劫匪。记住,必须是千牛卫当值的时辰。”
这是一场豪赌。
她在赌武曌对皇权的掌控欲,远远大于对官场稳定的维护欲。
三日后,长安城外。
那和尚被几个“蒙面人”按在地上摩擦,恰逢一队千牛卫巡防路过。
蒙面人仓皇逃窜,“遗落”的红木匣子就这样被呈到了紫宸殿的御案上。
据说那天,武曌盯着那份证据看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她没有发怒,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是在那个屯田校尉的名字上画了一个红圈,然后批了一行字:“着刑部侍郎裴延龄,即刻赴幽州,彻查屯田弊案。”
消息传回义庄,夜已深沉。
惊蛰坐在摇曳的烛光下,重新翻开了那本在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协作点自治章程》。
她提起笔,墨汁饱蘸,在纸上重重地落下新的一行字:
“凡遭清剿者,不得求援,须自行择机脱困——活下来,才算扎根。”
阿月站在一旁,看着这行近乎冷血的规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张纸,准备去传抄分发。
“阿月。”惊蛰突然叫住了她。
“在。”
“你觉得,他们会怕吗?”惊蛰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情绪。
阿月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里的墨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大牢里嘶吼的老板娘,还有那十几个红着眼冲向将军府的老兵。
“怕。”阿月轻声答道,“谁都怕死。但比起死,他们更怕回去跪着,把膝盖跪进泥里,再也站不起来。”
惊蛰没再说话,只是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风起,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像是远处传来的某种信号。
那是长安方向。
裴延龄只是把刀,真正的执刀人,还在看着这盘棋。
惊蛰知道,武曌既然动了裴延龄,就不会只为了杀几只鸡。
一张更大的网,正在皇城的深宫中缓缓张开。
而这张网,将不再只属于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