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刚散,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长安的每一条里坊。
女帝下诏,设“察弊司”,隶属尚书省,不设品级高低的门槛,专接百姓直诉的沉疴积案。
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们大多松了一口气,毕竟主官选的是个出了名不粘锅的中立老臣,看起来,这不过是陛下为了安抚幽州民愤做出的姿态,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惊蛰坐在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药铺后院,手里捏着那份从邸报上抄录下来的诏书副本。
面前是一碗早就坨了的羊肉面,上面凝了一层白花花的油。
她没动筷子,视线死死钉在诏书末尾那一行看似寻常的备注上:“凡涉军政要务,可咨‘旧径’协查。”
旧径。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她的瞳孔。
旁人只当是“旧例”的笔误,或者是某种无关紧要的官场套话,但惊蛰记得清楚。
那年武曌初掌大权,在紫宸殿的屏风后头,曾指着一副残破的江山图对她说:“正道难行,朕许你走一条只有你我知道的旧径。”
那是她们之间关于“灰线”的最高密约。
陛下这是在把“灰线”从阴沟里往台面上拽,也是在警告她:你可以是一把刀,但刀把必须握在朕的手里,而且得有刀鞘。
“姑娘,幽州那边的弟兄问,还要不要继续往上递料?”崔明礼掀开门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洗过草药的脏水,顺手泼在墙根下。
“停掉。”惊蛰把那张抄录纸揉成一团,扔进面前的面汤里,看着墨迹在油花中晕开,“现在的察弊司就是个筛子,谁递谁死。告诉下面的人,从今天起,咱们不当喂饭的保姆,改当教书先生。”
崔明礼愣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教书?”
“百姓告状,最吃亏的是不懂规矩。一上来就哭天抢地,废话一堆,还没说到正点上就被轰出去了。”惊蛰从怀里摸出一张早就画好的草图,拍在桌上,“让各地据点按这个模板,教那些苦主填空。三栏:事由、证物、诉求。谁杀了人,刀在哪,想要偿命还是赔钱,写不清楚的一律打回去重写。”
她顿了顿,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碴子:“我花了三天把这两年‘灰线’经手的烂账翻了一遍,无非就是四个套路:贪墨起头,欺民激变,结党平事,最后杀人灭口。以后凡是递上来的状子,只要符合这套‘贪墨—掩杀’路数的,让阿月在卷宗左下角点个墨点。”
“阿月已经混进去了?”崔明礼压低了声音。
“那是自然。现在的身份是个流浪医童,专门给察弊司那帮穷书吏熬解暑汤。”惊蛰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却不达眼底,“但我不是让她去治病的,我是让她去‘治’纸的。”
五日后,一批成色上佳的宣纸以“防潮”的名义,由崔明礼的药行捐给了刚刚挂牌的察弊司。
这纸看起来和公用的熟宣没两样,唯一的区别是,一旦沾了长时间的手汗和体温,纸背的纤维就会呈现出一种极难察觉的淡青色。
这天深夜,惊蛰在烛光下翻检着几张从察弊司“流”出来的废弃副本。
那是阿月冒死拓印回来的。
几份涉及江南织造局克扣女工工钱的卷宗,原本应该在主官的案头待审,此刻纸背上却显出了那种诡异的淡青色。
“这是在哪沾上的?”惊蛰指尖划过纸面,感受到那上面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
察弊司的主官是个清贫老臣,用不起这种一两千金的贡香。
全长安,只有东宫那位爱装风雅的太子爷,书房里才常年点着这种香。
“主官把这几份最棘手的案子,私下送去东宫让太子过目了。”惊蛰把卷宗合上,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察弊司本该是女帝的耳目,现在却成了太子用来甄别异己、提前捂盖子的工具。
“要不要爆出去?”阿月蹲在阴影里,手里转着那把小刀,“只要让陛下知道这老头吃里扒外……”
“不。”惊蛰打断了她,将卷宗重新封好,“爆出去,陛下换个新人来,我们还得重新摸底。留着他,这把柄就是咱们手里的线。只要他还在那个位置上,太子的动向我们就一清二楚。”
她站起身,将那几份副本扔进火盆,看着火苗吞噬了纸张:“把原档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记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半明半暗。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查案,这是在走钢丝。
左边是皇权,右边是储君,下面是万丈深渊。
数日后,紫宸殿的传召如期而至。
夜色沉沉,大殿内没有点太多灯,只有御案上一盏孤灯如豆。
武曌没有穿龙袍,只披了一件素色的常服,正在批阅奏章。
惊蛰跪在冰冷金砖上,膝盖处传来的凉意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起来吧。”武曌头也没抬,朱笔在奏章上重重一勾,“你在外面搞的那些小动作,那张遇汗变色的纸,有点意思。”
惊蛰心头一跳,却并不意外。
若是这点事都瞒得过女帝,那这大周的天早就塌了。
“那是臣怕察弊司有鬼,替陛下做的一道门闩。”惊蛰垂着眼,声音不卑不亢。
武曌终于放下了笔,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凤眼缓缓移到惊蛰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几分玩味。
“当年刑场上,你说让朕试你。这几年,你这把刀确实快,快得有时候朕都怕割了手。”武曌站起身,慢步走到惊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今察弊司已立,朕给你出一道新题。”
惊蛰伏低了身子。
“若让你选,你是要继续做一把藏在袖子里见不得光的刀,还是要做案头上那枚四四方方、受人掣肘却能盖棺定论的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这是一道送命题。
选刀,意味着永远是只能活在阴沟里的脏手套,随时可能被遗弃;选印,意味着要被规矩束缚,被官场同化,成为那个庞大腐朽机器的一颗螺丝钉。
惊蛰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她的眼神里没有惶恐,只有在那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锋芒。
“臣愿做那枚印。”她字字清晰,“但臣的袖子里,永远藏着刀。”
既要权力的正统性,又要法外的执行力。
武曌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笑了。
那笑声极低,带着一丝赞许,更多的是一种猎人看到幼兽终于长出獠牙的满意。
“好一个印里藏刀。”
武曌转过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明日,你去察弊司报到。职务是‘协理文案’,没品没级,就是个帮忙整理废纸的闲差。”
“臣,领旨。”
惊蛰再次叩首。
她明白,这看似是个羞辱性的闲职,实则是把她这只狼,真正放进了羊群里。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砖上交叠在一起。
就在惊蛰即将退出大殿时,武曌的声音幽幽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去了那里,就把你的杀气收一收。你是去理乱麻的,不是去砍头的。至少……在朕让你砍之前,别动刀。”
惊蛰脚步一顿,低声应是,随即退入沉沉夜色之中。
察弊司的那位老主官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明天早上给他端茶递水的那个沉默寡言的“文案”,袖子里正藏着足以掀翻整个朝堂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