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润生居那份匿名呈文的墨迹尚未干透,江陵盐案复查组的官靴还未踏上驿道,江南的风向却已经先一步变了。
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惊蛰抬起头。
察弊司大堂不再是当初那般死气沉沉,衙吏们跑进跑出,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空气里混杂着廉价茶水的热气和新墨的腥气。
一种被强行注入的活力,让这地方显得怪异而高效。
没有哭天抢地,没有跪地喊冤。
最新的邸报抄件上说,江南三县的百姓,如今告状像是在赶集。
他们不再围堵县衙,而是自带小马扎,在察弊司设在各地的派驻点门口,安安静静地排起了长队。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当地县令带着衙役前去驱赶,罪名是“聚众滋事”。
领头的老乡却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怎么写,才能让他们不敢烧》,翻到某一页,扯着嗓子,带着乡音一字一句地念:“凡官拒收状,须出具驳回文书,述明缘由,并加盖官印,以备上查。”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耳光,抽得县令脸上青白交加。
围观的茶馆里,几个闲坐的士绅当场提笔,将这一幕录于纸上,笑谈间,一篇活生生的“教学案例”已然成型。
惊蛰放下邸报,指尖在冰凉的案几上无意识地划过。
她教的不是告状,是规矩。
而规矩,是能杀人的。
她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一摞刚刚从地方送达的卷宗上。
这些是筛选后符合“证据清单”标准的诉状,厚厚一沓,纸页边缘整齐,透着一股不属于民间的精致。
她随手抽出一份,指腹捻过纸张。
不对劲。
这纸是济安庐特供的麻纸,韧性好,不易浸墨,一般只给那些誊抄医典的老先生用。
寻常百姓,哪里用得起。
她又接连翻了七八份,一样的纸,一样的味道。
更让她眼神一凝的,是字迹。
四十三份来自不同乡、不同县的诉状,笔迹竟如出一辙。
字迹清秀,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少年气,每一笔的顿挫、转折,都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工整。
这根本不是诉状,这是在抄作业。
惊蛰脑中瞬间闪过阿月的脸。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存放杂物的后库,翻开了司吏记录出入的簿子。
上面歪歪扭扭地记着:
“巳时三刻,济安庐药童送解暑汤。”
“午时一刻,济安庐药童送防蚊香包。”
“申时初,济安庐药童送治眼疾药水。”
近七日,三次。
那个所谓的“药童”,把察弊司当成了自家后院。
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
她以为这是在帮忙,却不知这整齐划一的“证据”,恰恰是最大的破绽。
一旦被有心人抓住,就可以用“伪造文书、串联诬告”的罪名,将这四十三家百姓连同“灰线”一起,连根拔起。
当晚,夜色如墨。
惊蛰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像一道影子,贴在了宫墙外最深沉的暗角里。
风中传来更漏的声音,一声,两声。
一个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墙根溜了过来,怀里抱着个布包,正是阿月。
她刚要闪身进那条通往城南的暗巷,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冰冷刺骨。
阿月浑身一僵,差点叫出声,待看清来人是惊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声音都发着颤:“姐……”
惊蛰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怀里的布包。
阿月像是被烫到一样,赶紧将布包藏到身后,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就是看他们写得太慢,字又丑,怕耽误了事,就帮他们誊了一遍……”
“我教你的,是让他们自己站起来,不是让你当他们的拐杖。”惊蛰的声音没有温度,“你代笔一次,他们就永远学不会自己握笔。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就得替他们上刑场。”
阿月低下头,嘴唇都咬白了,眼圈泛红。
惊蛰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一件冰凉的东西,塞进阿月手里。
阿月摊开手掌,月光下,那是一枚样式古旧的铜符,上面刻着“丙字七号”四个小字。
“这是……”阿月愣住了。
“太医院几十年前的废弃驿传令牌,早就销了档,但信物还在。”惊蛰的语气缓和了一丝,“它绕得开兵部的驿道关卡,能直接送到崔明礼布在各州医署里的人手上。以后有急事,用它。别再自己当个傻药童,到处乱窜。”
阿月猛地攥紧铜符,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一股力量,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她抬起头,眼里的惶恐变成了某种更坚定的东西。
“姐,我错了。”
“下次做事前,想三步。”惊蛰说完,便转身没入了黑暗,只留下一句,“一步为自己,一步为同袍,一步,为退路。”
第二天,含凉殿的传召就到了。
偏阁里没有点太多灯,只有一炉沉水香幽幽地散着清冷的气味。
武曌一身玄色常服,半倚在软榻上,没看惊蛰,眼神落在面前案几上的一张纸上。
那张从惊蛰袖中滑落的刀形地图草稿。
惊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的凉意让她头脑清醒。
她知道,女帝什么都知道。
武曌终于抬起眼,细长的手指在那张图上代表长安的位置轻轻一点,声音慵懒,却带着千钧之力。
“若此刀真指向朕,你递的是刀柄,还是刀尖?”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铜炉里的细微声响。
这是一个必死的选择题。
递刀柄,是表忠,但等于承认自己造了一把可以弑君的刀;递刀尖,是寻死。
惊蛰伏下身,额头贴着手背,声音平静无波。
“臣递的是磨刀石。”
武曌的指尖一顿。
“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民心是陛下的民心。民心这把刀,若生了锈,必是磨刀石出了岔子。”惊蛰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陛下若不磨,刀便会锈死在鞘里,再也拔不出来。臣,只是替陛下清扫磨刀石上的泥污。”
她没有说自己是刀,也没有说自己是持刀人。
她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无关紧要,却又不可或缺的位置上。
武曌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像是冬日冰裂,清脆,又带着一丝满意。
“好一个磨刀石。”她坐直了身子,“既如此,这块磨刀石,就由你来定个规矩。三日之内,拟一份《察弊司诉状受理细则》,要细,要明,要让天下人都看得懂。朕要明发天下,让那些蛀虫,自己咬断自己的肠子。”
“臣,领旨。”
回到察弊.司,惊蛰将自己关在卷宗库里整整一夜。
她没有去写那份细则,而是将之前推行的“证据清单”制度,又往前推了一步,变成了更严苛的“三证闭环”。
物证,须有人证佐证其来源。
人证,须有时间、地点相互印证其证词。
而时间地点,则必须有第三方记录可查——比如市舶司的船期,官办驿站的日戳,甚至是某家当铺的存当记录。
这套规矩一旦施行,等于给所有冤案的查证,上了一道无法破解的连环锁。
新规的草案甚至还没送出察弊司,风声就已经传了出去。
当晚,长安城里至少有三位官员家中的书房,“不慎走水”,烧掉了不少见不得光的私藏账簿。
他们不知道,早在崔明礼借太医院名义举办“地方医官轮训”时,一个覆盖十六州的民间“证据库”就已经悄然成型。
各州药铺的后院里,都挖了防潮的地窖,百姓只需说出特定的药材暗语,就能将地契、借据的原件寄存进去。
取证时,必须契主和保人双人到场,验过指纹和切口暗号,方能取出。
那些被烧掉的,早已只是副本。
退值的钟声敲过,大堂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
惊蛰独自坐在空旷的堂中,将那张刀形的地图草稿覆在烛火之上。
火焰舔舐着纸张边缘,将其烧得焦黑卷曲。
就在地图即将被完全吞噬时,她手腕一翻,用镇纸压灭了火苗。
她从袖中夹层里,取出了另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
展开,上面是一副更细密的图。
标注的不再是“协作点”,而是代表察弊司官方暗桩的红点,和代表“灰线”节点的墨点。
在江南一带,红点与墨点犬牙交错,甚至在几个关键的州府,红点与墨点已经完全重合。
她是狼,但女帝也在她的狼群里,掺了牧羊犬。
惊蛰看着那张图,眼神晦暗不明。
她伸出手指,蘸了蘸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在油灯照不到的案几一角,缓缓写下一行小字。
刀已入鞘,鞘在谁手?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恰好掩盖了她写下最后一笔时,那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惊蛰擦去水迹,目光投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南方。
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黏腻的湿气,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北人南下,若是身子骨稍弱些,或是心里藏了太多事,被这湿邪之气一冲,往往就要大病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