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凡走出巷口，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掌心那个油布包残留的、一个老人绝望的体温。
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和几盘磁带，在他手里沉甸甸的，远比任何金块都要重。这是李根才的全部家当，也是他的半条命。
他没有回市委大院，也没有去自己那间公寓。他拐进另一条街道，上了一辆不起眼的网约车，报出一个位于江州老城区的地址。
那是一栋九十年代的旧式居民楼，楼道里贴满了各种小广告。丁凡熟练地走到四楼，用一把从未在任何地方出现过的钥匙，打开了一间房门。
这是他的“安全屋”，一个他用假身份租下的地方，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一整套用于处理数字和模拟信息的专业设备。这间屋子，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退路，也是他发动进攻的秘密堡垒。
房间里很冷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丁凡没有开灯，只打开了工作台上一盏小小的台灯。橘黄色的光晕下，他将油布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了出来。
一部诺基亚5300，屏幕上满是划痕。几盘磁带，标签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他先拿起手机，用数据线连接到一台特殊的解码器上。屏幕亮起，显示出熟悉的像素风格开机画面。丁凡耐心地等待着，几秒后，他找到了那个被命名为“畜生”的文件夹。
点开，一段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抖动得厉害，光线昏暗，充满了噪点。拍摄者显然极度恐惧，镜头在推土机巨大的钢铁履带和一群手持棍棒的黑影之间来回摇晃。推土机的轰鸣声、砖墙倒塌的巨响、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喊、以及青年人凄厉的惨叫，混杂在一起，像一把粗糙的锉刀，反复刮擦着耳膜。
视频只有短短一分多钟，在李强的腿被砸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后，戛然而止。
丁凡静静地看完，没有快进，也没有眨眼。他关掉视频，又拿起一盘磁带，放进一台老式卡带机里，连接上音频转换器。
按下播放键，沙沙的电流声过后，一个傲慢而油滑的声音响起。
“……老李，别给脸不要脸。三十万，够你在乡下盖两栋楼了。你那破砖房，值这个价吗？市里的规划，是你能挡的？”
这是开发商王凯的声音。丁凡在系统的回溯中听过无数次。
接着是李根才沙哑而固执的声音：“那是我家的宅基地，祖上传下来的！你们给的钱，连在旁边买个厕所都不够！我儿子还没娶媳-妇……”
王凯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下周一之前，你不签字，后果自负。别以为去上访有用，我告诉你，从市里到省里，你告到天边，最后这状纸还得落回我这儿。我舅舅是谁，你打听打听！”
录音到这里，传来一声茶杯被重重顿在桌上的声音，然后归于沉寂。
丁凡一连听完了所有磁带。内容大同小异，每一次都是威逼利诱，每一次都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对底层生命的蔑视。
他将所有视频和音频素材导入电脑，然后开始了他真正的工作。
他没有简单地拼接，而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电影剪辑师，进行着二次创作。
他先将那段最核心的强拆视频放在开头，用慢镜头和局部放大的方式，定格在推土机碾过家园的那一刻，定格在李强倒地时痛苦扭曲的脸。
紧接着，他没有剪辑进那些冗长的谈判录音，而是截取了王凯最嚣张的那几句话，特别是那句“我舅舅是谁，你打听打听！”，作为背景音，与强拆的暴力画面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
视频的后半部分，风格陡然一转。画面切换成一张张高清照片。
一张是陈国华在某个会议上大谈“民生福祉”的官方新闻照，他面带微笑，温和儒雅。
另一张，是系统提供的，陈国华的妻子王雅莉，戴着价值百万的翡翠项链，在某个奢侈品店里购物的侧影。
最后一张，是王凯开着一辆鲜红的法拉利跑车，载着一个网红脸模特，在酒吧门口狂笑的照片。
三张照片，与前面李根才一家家破人亡的惨状，形成了撕裂般的反差。
在视频的结尾，丁凡没有添加任何煽动性的口号，只用最朴素的白字，在黑色的背景上打出几行问题：
【省会江州，天子脚下，为何还有半夜强拆？】
【三十万，一条人腿，一个破碎的家，谁给的定价？】
【“我舅舅是谁，你打听打听！”——请问，你的舅舅，到底是谁？】
做完这一切，他将视频反复看了三遍，确认每一个节拍，每一个画面的切换，都能最精准地刺入观众的心脏。
然后，他开始准备“发射”。
他打开一个套着三重代理的加密浏览器，登录了一个国外的小众论坛。在这个论坛的一个技术板块里，他找到了一个三天前发布的、关于新型网络攻击的讨论帖。他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从暗网买来的账号，在帖子下面留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评论：“这方法不错，学习了。”
这是他和某个顶级黑客约定好的暗号。
不到十分钟，他的加密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新邮件。邮件里只有一个链接。
点开链接，是一个一次性的、匿名的社交平台账号登录凭证。这个账号的注册信息，指向了南美洲的一个偏远小国。
丁凡用这个账号，登录了国内最大的社交平台“微讯”。
他将编辑好的视频，和一篇他用李根才的口吻写的、字字泣血的控诉长文，一起上传。
帖子的标题，他斟酌了很久，最后定为：
《一个62岁农民的血泪遗书：强拆我房，打断我儿的腿，如今还要我的命！我死之前，只想问一句，省委副书记陈国华，是你外甥王凯的“舅舅”吗？！》
标题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接，狠辣，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最高目标。
点击“发布”按钮。
丁凡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网络世界里，这篇帖子就像一颗被扔进太平洋的石子，悄无声息，没有激起任何浪花。
一分钟，两个赞，零评论，零转发。
五分钟，十个赞，一条评论：“真的假的？现在还有这么嚣张的？”
十分钟，一百个赞，评论开始增多，转发数变成了两位数。
丁凡没有动，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舆论的发酵需要一个临界点。他埋下的引线足够长，火药也足够猛，现在只差一阵风。
风很快就来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个拥有数百万粉丝的法律界大V，转发了这篇帖子，并配上了一句评论：“如果视频和文章内容属实，这已非简单的经济纠纷，而是严重的刑事犯罪。光天化日，骇人听闻！@江州公安 @江州发布，请回应！”
这一下，仿佛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网络，瞬间爆炸！
转发量开始以几何级数飙升。从几百，到几千，再到几万。
#省委副书记外甥半夜强拆#
#一个农民的血泪遗书#
#我舅舅是谁#
三个话题，在短短十几分钟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了热搜榜，并且排名在飞速攀升。
丁凡的电脑屏幕上，数据如同瀑布般刷新。无数的评论涌了进来。
“卧槽！这他妈是真的吗？2024年了还有这种事？！”
“视频我看了，拳头硬了！那推土机开过去的时候，我心脏都停跳了！”
“那个叫王凯的，给我人肉他！法拉利，网红脸，花的不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
“陈国华！省委副书记！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
“太惨了，那个被打断腿的儿子，一声惨叫听得我头皮发麻……这帮畜生！”
“转发！必须转发！不能让它沉下去！今天我们不为他发声，明天就没人为我们发声！”
愤怒，像野火一样，在网络的每一个角落燎原。
丁凡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关掉网页，拔掉所有数据线，将电脑硬盘进行低级格式化，然后把那部诺-基亚手机和几盘磁带，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回了双肩包。
做完这一切，他拉开窗帘的一角，望向窗外。老城区的夜色很深，远方省委大院的方向，灯火通明。
他仿佛能看到，那座权力大厦的顶端，某个正在安然入睡的人，即将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网络海啸，惊得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他那部工作用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陈阳发来的信息，语气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和邀功。
“书记，大获全胜！南陵来的钱副市长，刚才在酒桌上被我套话，不小心说漏了嘴。他们南陵那个‘血色矿山’，每年瞒报的死亡人数，至少是上报的三倍！录音已经到手，绝对铁证！”
丁凡看着这条信息，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回复了两个字。
“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