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呼啸，如鬼哭神嚎，撕裂了极北永冻界那万古不化的寒寂。
在那道横贯天地的黑色飓风裹挟之下，三道身影狼狈不堪地冲出了正在崩塌的冰原。直至飞出数万里，落在一处相对平缓的荒凉雪岭之上，那股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才稍稍退去。
“呼哧……呼哧……”
猪八戒一屁股瘫坐在雪窝子里，大口喘着粗气，那张胖脸冻得青紫一片，眉毛胡子上全是冰碴。他手里死死攥着九齿钉耙，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嘴里哼哼唧唧：“我的个亲娘舅姥爷……差点……差点就成了那四头畜生的点心！这哪是寻宝，这分明是送命啊！”
牛魔王也好不到哪去，他虽体魄强横，但在之前的激战中独自硬抗两大凶兽，又透支妖力催动芭蕉扇，此刻也是气息粗重，浑身锦绣黄金甲破碎不堪，古铜色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抓痕与冻伤，金色的妖血早已凝固在伤口处。
但他顾不得这些，只是一双牛眼死死盯着被沉香护在怀里的两样东西——那一截漆黑如墨、沉重得连虚空都隐隐塌陷的“撼天神铁”，以及那颗散发着幽蓝光晕、仿佛封印了万古寒冬的“万载玄冰魄”。
“哈哈……哈哈哈！”牛魔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震得周围积雪簌簌落下，“好小子！真让你拿到了！俺老牛这身伤，没白挨！”
沉香此刻的状态最为奇特。他虽面色苍白，衣衫褴褛，但双眸之中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那是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后，对生命与力量的全新领悟。怀中的宝莲灯此刻光华内敛，温润如玉，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暖流，滋养着他近乎透支的经脉。
“多谢牛伯伯，多谢师叔！”沉香郑重地对着二人行了一礼，随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地上的三样神物：撼天神铁为骨，万载玄冰魄为肉，宝莲灯为魂。
铸造劈天神斧的材料，终于集齐了！
“既然东西齐了，那还等什么？”猪八戒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雪，“就在这儿！趁热打铁！赶紧把那劳什子斧头弄出来，咱们也好杀回华山，给杨戬那三只眼开开瓢！”
沉香重重点头，他也正有此意。那种迫切想要救出母亲的渴望，如同烈火烹油，让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三人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坳，牛魔王布下重重禁制护法，猪八戒则在一旁警戒。沉香盘膝而坐，将撼天神铁横于膝前，万载玄冰魄悬于左手，宝莲灯托于右手。
“起！”
沉香低喝一声，体内《九转玄功》轰然运转，玄仙中期的法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他在尝试以自身的意志为熔炉，以玄功法力为薪炭，强行融合这三件天地异宝！
首先是“骨”与“肉”的融合。那撼天神铁乃是上古妖庭遗物，重若星辰，坚不可摧；万载玄冰魄则是极寒之源，锐利无匹。两者一黑一蓝，一重一锐，在沉香法力的强行挤压下，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滋滋——”
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融合。神铁的霸道排斥着冰魄的寒意，冰魄的锋锐试图切割神铁的厚重。两者僵持不下，狂暴的能量波动震得山坳都在颤抖。
“给俺——融！”
沉香额头青筋暴起，他咬破舌尖，一口本命精血喷在两件神物之上，同时将脑海中对“劈天神斧”的所有执念与想象，全部灌注进去。
在他的拼命施为下，神铁与冰魄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开始缓慢地互相渗透，逐渐勾勒出一柄巨斧的雏形——斧柄漆黑如夜，斧刃晶莹如冰，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成了？！”猪八戒眼睛一亮。
“还没完！最关键的一步！”牛魔王沉声喝道，“那是死物，得赋灵！”
沉香自然明白。这只是躯壳，没有宝莲灯的“仁慈”之魂，这把斧头就是一把只会杀戮的魔兵，根本无法劈开代表天道规则的华山囚笼！
“宝莲灯……去！”
沉香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右手中的宝莲灯，试图将其融入那巨斧雏形之中。
然而，就在宝莲灯那七彩柔和的光芒触碰到充满毁灭气息的斧身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尖锐、充满了抗拒与悲鸣的颤音，猛地从宝莲灯中爆发出来！
那不是融合，那是水火不容的剧烈排斥！
宝莲灯代表的是生机、守护、仁爱；而这柄初具雏形的巨斧，由妖庭神铁与极寒冰魄构成，充斥着霸道、毁灭、杀戮的意志！
两者本就是截然相反的极端！
“轰！”
七彩霞光与黑蓝两色的凶光轰然对撞！一股沛然莫御的反震之力瞬间爆发！
沉香首当其冲，只觉胸口如遭雷击，“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石壁上。那刚刚凝聚出的巨斧雏形瞬间崩解，神铁与冰魄重新分离，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宝莲灯也光芒黯淡，滴溜溜滚落一旁。
“这……这是怎么回事？！”猪八戒傻眼了，连忙跑过去扶起沉香，“不是说好了这三样东西能成吗？怎么还打起来了？”
沉香抹去嘴角的血迹，脸色惨白，眼中满是迷茫与不甘。他不信邪，挣扎着爬起来，再次尝试。
第二次，失败。
第三次，依旧失败，反噬更重。
……
整整七日。
在这冰天雪地的山坳中，沉香尝试了无数次。他用尽了各种办法，甚至试图用自身的鲜血去调和，用玄功去镇压，但每一次，当宝莲灯靠近那充满杀伐之气的斧胚时，都会爆发强烈的排斥。
就像是光无法与黑暗共存，慈悲无法与杀戮同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第七日黄昏，沉香颓然地瘫坐在地上，看着面前散落的三件神物，眼中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他明明已经拥有了材料，明明已经有了实力，为什么还是跨不过这最后一道坎？
牛魔王看着这一幕，也是眉头紧锁，叹了口气道：“沉香，别试了。再试下去，你这身子骨就要废了。看来，这其中的门道，并非俺们想的那么简单。”
“是啊，”猪八戒也劝道，“这宝莲灯是你娘的宝贝，那是救人的东西；这斧头却是杀人的家伙。这就好比……好比让观音菩萨去拿杀猪刀，它不趁手啊！”
沉香痛苦地闭上眼睛。难道，真的就止步于此了吗？
“不对……”
沉香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白泽前辈！他说过，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但也说过……‘神斧在心，不在手’。定是我哪里领悟错了，或者是……时机未到？”
“去找白泽！”沉香猛地站起身，虽然虚弱，但眼神再次变得坚定，“既然是他指的路，他一定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牛魔王和猪八戒对视一眼，也只能点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还得问那个通晓万物的老神棍。
三人收拾行装，再次启程。
这一次，他们没有了来时的意气风发，只有满腹的疑问与沉重。
通古寒潭，迷雾依旧。
当沉香再次站在那简陋的茅屋前，看到那个依旧坐在青石上、仿佛从未移动过的白衣文士时，心中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白泽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们的去而复返，手中竹简未放，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回来了？”
“前辈！”沉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之前的遭遇和失败和盘托出，声音急切，“晚辈愚钝，虽集齐了神物，却无法使其相融。宝莲灯排斥杀伐，神斧难容仁慈，这……这究竟是为何？难道晚辈这救母之路，注定是死路一条吗？”
白泽缓缓放下竹简，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眸看向沉香，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又似有一丝期待。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沉香，你为何要铸这把斧头？”
“为了救母！”沉香毫不犹豫地回答。
“救母之后呢？”白泽追问。
“之后……”沉香一愣，随即眼中闪过厉色，“之后便要打上天庭，修改天条，让这世间再无骨肉分离之苦！”
“那是‘恨’。”白泽轻轻摇头，“你心中有恨，所以你铸出的斧头，只有杀伐，只有毁灭。宝莲灯乃仁爱圣物，岂会甘愿成为仇恨的帮凶？”
“可是……不恨，哪来的力量？”沉香不解，“若无这股恨意支撑，我恐怕早就死在路上了！”
“恨能让你拔刀，却不能让你收刀。恨能劈开山岳，却劈不开规则。”白泽站起身，走到寒潭边，指着那平静的水面，“你看这水，至柔至弱，却能穿石凿山，包容万物。它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他转过身，看着沉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想要融合这三件神物，需要的不是更强的力量，也不是更深的恨意，而是一颗……真正的‘包容’之心。”
“包容你的敌人，包容这不公的天道，甚至……包容你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沉香听得云里雾里，这种境界对他这个年纪、这个经历的人来说，实在太过遥远和抽象。
“我不懂。”沉香诚实地摇头。
“不懂没关系。”白泽微微一笑，那笑容高深莫测，“现在的你，确实还不懂。因为你的‘劫’，还没有渡完。”
“前辈，那我该怎么办？”沉香急道，“我娘还在受苦，我没时间在这里参禅悟道啊！”
白泽看着他焦急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似乎穿透了虚空，看到了某种未来的定数。
“时机未到。”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时机未到？！”沉香如遭雷击，“什么时候才是时机？难道要等我娘……等我娘……”他说不下去了。
“快了。”白泽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股温和的力量涌入沉香体内，抚平了他躁动的气血，“你此番极北之行，虽未铸成神斧，却也并非一无所获。你且自观。”
沉香一愣，下意识地内视己身。
这一看，他不由得呆住了。
原本卡在玄仙中期顶峰、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的瓶颈，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松动了！
是在与四凶的生死搏杀中？还是在强行融合神物遭受反噬后的破而后立？亦或是刚才那一瞬间的心境激荡？
他体内的《九转玄功》自行运转，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稳！那股源自万载玄冰魄的极寒之气，虽然没能炼入斧头，却又一丝残留在了他的经脉之中，此刻正与他体内原本狂暴的丹火之力，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水火既济”之势！
阴阳调和，刚柔并济！
“轰——！”
沉香只觉体内一声闷响，仿佛一道大闸被冲开！
浩瀚的法力如同江河决堤，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将他的肉身、神魂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玄仙后期！
在这绝望与挫败的谷底，他竟然……再次突破了！
这股力量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圆融。他感觉自己现在一拳挥出，威力至少是之前的数倍！
但这并没有让沉香感到欣喜。他握了握充满力量的拳头，心中却是一片空落落的。
修为再高，没有神斧，劈不开华山，又有什么用？
“多谢前辈点拨。”沉香虽有突破，却依旧兴致不高，对着白泽行了一礼，“既然时机未到，晚辈……便不再强求。”
他将地上的神铁与冰魄收起，那是他拼了命换来的，即便现在用不上，也是一份念想。
“你要去哪里？”白泽问道。
沉香抬起头，目光望向南方，望向那座让他魂牵梦绕的山岳。
“我想……回去看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
“我不闯山，我不打架。我只是……想去华山脚下，离我娘近一点。哪怕只是看看那座山，我也能……心安一些。”
那是游子对母亲最本能的眷恋，也是他在屡次受挫后，唯一能寻找慰藉的港湾。
白泽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又有一丝了然。
“去吧。”白泽挥了挥手，“有些路，终究是要自己走一遍，才能明白终点在哪里。”
“多谢前辈。”
沉香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他的背影虽然依旧瘦削，却比来时多了一份沉稳与厚重。
牛魔王和猪八戒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这小子……真是个倔种。”牛魔王叹道，“罢了，送佛送到西。俺老牛也正好要回积雷山安顿一下家小，顺道送他一程。”
“俺老猪……唉，俺老猪也得回高老庄……咳咳，回净坛使者庙看看香火了。”猪八戒哼哼道，“就陪他走这一遭吧。”
三人辞别白泽，离了北俱芦洲，再次向着南瞻部洲的方向飞去。
……
华山脚下。
此时正值深秋，满山红叶如火，却掩盖不住那股萧瑟之意。
沉香站在山脚下的一块巨石上，仰望着那高耸入云、被层层禁制笼罩的主峰。那里，关押着他日思夜想的母亲。
他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冲动地去攻击结界，也没有撕心裂肺地呼喊。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手掌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山石，仿佛透过这厚重的山体，能感受到母亲的体温。
“娘……孩儿来看你了。”
他在心中默默地诉说着。诉说着一路的艰辛，诉说着遇到的好人与坏人，诉说着自己的无能与不甘，也诉说着……那份永不放弃的誓言。
风吹过，卷起几片红叶，落在他的肩头。
他闭上眼，感受着山风的吹拂，就像是母亲温柔的手在抚摸他的脸庞。
在这静谧的一刻，他体内那刚刚突破的玄仙后期境界，竟在一种奇异的共鸣中，开始缓缓稳固、沉淀。
而他怀中的宝莲灯，此刻也微微亮起，散发出一种柔和的、悲伤的、却又充满了希望的光芒，与这华山的地脉之气，隐隐呼应。
“时机未到……”沉香喃喃自语，“但我会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凝望华山的同时，在华山之巅的真君神殿内，一双冰冷的眼睛，也正透过层层云雾，静静地注视着他。
杨戬负手而立，看着那个在山脚下显得渺小而孤寂的身影，那张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容上，竟然闪过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欣慰。
“终于……懂得收敛锋芒了吗？”
杨戬低语，随即转过身，不再去看。
“那就……继续成长吧。直到你能……真正举起那把斧头，砍向我。”
华山脚下，秋风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