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风总带着咸腥气，今早尤其烈。沈砚裹紧了棉衫站在“周记货行”门口时，檐下的幌子正被风扯得猎猎响，布面上“周”字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桐油味混着海风涌出来。院里堆着几摞木箱，一个伙计正蹲在角落钉钉子，见他进来，抬头喊了声：“找谁？”
“找周老板。”沈砚声音平，目光扫过院里——箱子上印着“南洋”的字样，和当年沈家做的生意路数，竟有几分像。
伙计直起身往正屋指了指：“老板在里头算账。”
沈砚谢过，抬脚往正屋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响，周明山的声音压得低：“那批货务必这周发走，盯着点码头的巡捕，别出岔子。”
他停住脚，等里面挂了电话，才抬手叩门。
“进。”
周明山坐在梨花木桌后，见是他，捏着账本的手指顿了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又覆上惯常的笑：“沈老板？稀客。”
沈砚没绕弯子，径直走到桌前：“周老板，今日来，是想问件旧事。”
周明山放下账本，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指尖在杯沿摩挲：“沈老板是做新车生意的，跟我这旧码头的粗人能有什么旧事好谈？”
“民国二十一年，城西货栈。”沈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还有，沈家老宅的火。”
周明山端着茶盏的手猛地晃了下，茶水溅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脸上的笑僵了，眼角的皱纹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扯出个冷笑：“沈老板这是没生意做，翻起陈年旧账了？”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沈砚往前倾了倾身，“周老板当年是我爹的表弟，货栈失火后突然离城，改名换姓，如今又回头打听沈家的事——这些，总不能都是巧合吧？”
院里的风灌进来，吹得窗纸簌簌响。周明山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眼，确定没人，才转回头，声音压得极低：“沈砚，我劝你别查了。”
“为什么？”
“当年的事水太深！”周明山的声音发颤，指尖攥得发白，“你爹……他不是简单的意外！可那伙人现在还在城里，手眼通天，你查下去，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沈砚心头一沉：“你知道是谁？”
周明山闭了闭眼，喉结滚了滚，却没说话。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才那个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老板！巡捕房的人来了，说要查货！”
周明山脸色骤变，猛地看向沈砚：“你快走！从后窗走！”
沈砚也没多问，转身就往窗边去。刚推开窗，就听见前院传来巡捕的呵斥声。他翻出窗，落在后院的窄巷里，身后传来周明山应付巡捕的声音，夹着几分刻意的镇定。
巷子里风更急，刮得人脸生疼。沈砚快步往前走，心里却翻涌得厉害——周明山的反应做不了假，他分明知道内情，只是不敢说。而巡捕来得这么巧，要么是周明山的货真有问题，要么……是有人早就盯着这里了。
他拐出窄巷，正要往家走，眼角余光瞥见街角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窗半降，里面坐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冷冷地盯着他。
是上次在商会见过的张会长的秘书。
沈砚脚步没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后背却绷得紧紧的。那轿车没跟上来，只是停在原地，像只蛰伏的兽。
回到家时，清玄正站在院门口等他，手里攥着师父的那本游记，脸色发白：“哥，你可回来了！我发现……”
“先进屋说。”沈砚拉着他往里走，反手锁了院门，才把码头的事简略说了遍，“周明山知道些什么，但他不敢说。还有，巡捕来得蹊跷，张会长那边怕是也盯上我们了。”
清玄把游记递给他，指着那行“遇故人周，神色惶惶”的字：“哥你看这个！师父当年见过周明山，说不定知道些事！”
沈砚接过游记，指尖抚过那行字，眉头拧得更紧：“可师父云游在外，现在也没法问……”
话没说完，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很轻，三下一停，是他们约好的暗号。沈砚示意清玄去里屋，自己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是我，老李。”门外传来老档案管理员的声音。
沈砚打开门，老李闪身进来，手里揣着个布包，脸色比纸还白：“沈先生，出事了！昨晚我回去整理旧档，发现跟沈家、周家有关的几份卷宗，全不见了！”
沈砚心里咯噔一下。
“不止，”老李压低声音，从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今早我去档案室，在墙角捡到这个，像是从哪个卷宗里掉出来的。”
那是个巴掌大的牛皮小本，封皮磨得发亮。沈砚翻开，里面是用铅笔写的流水账，日期停在民国二十一年冬，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像是急着写的：
“张、李、王，分赃不均，沈家余货藏于……”
后面的字被撕掉了，只留下个模糊的“西”字。
张？
沈砚猛地想起街角那辆黑色轿车，还有周明山提到的“手眼通天”的人。
原来如此。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小本哗啦啦响。沈砚攥紧本子，指节泛白——这线头，总算摸到了一截。只是这背后牵扯的人越多，前路就越险。
他抬头看向清玄，对方眼里虽有慌，却也透着股韧劲。沈砚深吸一口气，把小本收好：“老李，多谢你。这事危险，你最近别再掺和了。”
老李点点头，又叮嘱了句“小心”，才匆匆走了。
院里静下来，只有风刮过檐角的声音。清玄走到沈砚身边，轻声问：“哥，现在怎么办？”
沈砚看向窗外，天阴得更沉了，像是要下雪。他沉默了会儿，开口时声音很稳：“等。等周明山那边松口，也等……把这‘西’字后面的地方找出来。”
不管藏在西边的是什么，都该是解开旧案的关键。
只是他心里清楚，这一步踏出去，怕是再难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