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在低鸣。
不是风吹过废墟的空洞回响,而是重型机械在岩层深处咆哮,是能量管线超载传输时的震颤,是流水线上武器组件被冷酷拼合的撞击。这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浪潮,在矿盟总部“铁砧”城的每一个角落震荡,取代了空气,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胸腔里。
卡尔·维克多站在指挥中心的环形光幕前,背影像一块嵌入钢铁大地的玄武岩。
他刚刚结束了与岚宗和浮黎部落那场不欢而散的会议。守护者残识传递的影像——那万物归墟,星辰冷却的终极寂静——依旧在他脑域深处灼烧。不是恐惧,是一种更冰冷的东西,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目睹了深渊绝对虚无后,反而激发出的、要将一切拉入毁灭的疯狂理性。
“铁砧”,不再是一座城市,它正在被改造成一座巨大的、指向不确定敌人的炮台。
光幕上,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资源调配列表猩红刺眼,所有非必要项目被全部冻结,能量、矿石、稀有元素,像被无形之手拧紧的水龙头,精确地滴灌进标注为“最终自卫”的黑色项目中。
“‘深渊枷锁’项目,权限提升至‘欧米伽’级。”维克多的声音没有起伏,像一块铁片刮过钢板。“所有相关研究,解除伦理委员会审查程序。”
身后传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吸气声。是他的科学顾问,李瑾。一个还残存着些许“黄金时代”科研伦理的老派人。
“总长……‘深渊枷锁’的理论基础涉及强观察者效应逆转,以及……负熵虹吸。这是对物理基本法则的挑战,强行推进,后果……”
“后果?”维克多缓缓转身,他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地图上蜿蜒的干涸河床。“李博士,你看到了‘寂主’。那才是后果。唯一的,最终的后果。”
他向前一步,身体投下的阴影将李瑾完全笼罩。
“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伦理,不是可能性,是生存概率。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一,能在那东西面前咬下一块肉的武器,就值得用百分之百的资源去堆砌。”
他的目光扫过指挥中心里所有沉默的工作人员。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此刻都紧绷着,被光幕的冷光映得一片惨白。
“岚宗想用他们的阵法把自己裹成茧子。浮黎想逃回他们的森林梦里。而我们,”维克多的手指重重敲在控制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们是矿工的后代!我们的祖辈用双手从石头里刨出未来!面对绝境,我们只会做一件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金属墙壁间撞出回响。
“挖穿它!”
命令被无声地执行下去。没有欢呼,没有质疑,只有更深的沉默和更快的动作。整个“铁砧”城,变成了一台剔除掉所有无用情绪,只剩下效率和目的的战争机器。
在地下七层的生物实验室,空气是消毒水和某种微弱腥甜气味的混合体。
白大褂的研究员们像幽灵一样在恒定的冷光下穿梭。巨大的培养槽里,浑浊的液体中悬浮着扭曲的阴影。那是基于星渊井熵化生物样本逆向工程的“生物兵器”原型。它们不定形,不断自我复制又自我消融,发出只有敏感仪器才能捕捉到的、充满痛苦的次声波。
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手指停在终端确认键上,微微颤抖。屏幕上显示着对活体样本进行极限能量负荷测试的申请。
一只苍老但稳定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李瑾。
“签了吧。”李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在这里,犹豫是比错误更严重的罪行。”
“博士,这……这东西一旦失控……”
“我们早就在失控的边缘了。”李瑾看着培养槽里那团蠕动的东西,眼神空洞。“从我们决定窥探星渊井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寂主’存在的概念被证实的那一刻起。我们现在做的,不过是在坠落的途中,试图抓住一根带刺的藤蔓。”
他拿过年轻研究员的安全密钥,亲自在确认区按了下去。
“记住这种感觉。把它刻在心里。然后,忘掉它。”
培养槽内的能量读数瞬间飙升,那团阴影发出无声的尖啸,猛烈撞击着强化玻璃内壁。
在更深处的武器试验场,“掘墓人”原型机正在进行第一次全功率试射。
它没有炮管,只有一个复杂的多面体几何结构,核心闪烁着不祥的幽蓝光芒。当能量积聚到顶点时,空间本身似乎扭曲了一下,一道无形的波纹向前扩散。
远处的标靶——一艘废弃的旧时代星舰残骸——没有爆炸,没有熔化,而是在一瞬间像是经历了亿万年的时光,金属锈蚀、崩解,结构塌陷,化作一片均匀的、毫无生机的尘埃,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熵增炮。强行加速目标的时间流速,将其直接推向热寂终点。
观察室里一片死寂。
维克多透过厚厚的观测窗,看着那团尚未散尽的尘埃,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满足的神情。
“很好。”他低语。“这才是……适合‘寂主’的葬礼。”
李瑾回到自己的休息室,这里隔音极好,几乎听不到外界的轰鸣。他从加密储物柜最深处,拿出一个用传统相纸打印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他和妻子、女儿在一片人造阳光下笑着,背后是地球时代最后的绿色公园。
照片的边缘已经磨损。
他曾是“神农”基因方舟计划的预备成员,崇拜过敖远山那样的学者。他们曾梦想保存生命的火种,在星海播种绿色。
现在,他在设计收割一切的武器。
他将照片贴在冰冷的额头上,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
理性告诉他,维克多可能是对的。在绝对的毁灭面前,任何温和的手段都是徒劳。
但情感深处,某个部分在无声地尖叫。他们正在放弃作为“人”的那部分,拥抱他们试图对抗的“虚无”。他们在用寂灭的方式,去对抗寂灭。
这真的是一条生路吗?
还是说,这只是文明在死亡前,一次格外疯狂和丑陋的痉挛?
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他只知道,矿盟这艘大船,已经在维克多的意志下,彻底斩断了锚链,正开足马力,冲向那片已知的、名为“寂主”的黑暗风暴。不惜撞得粉身碎骨,也要在沉没前,发出最歇斯底里的一击。
他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锁好。
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麻木。
他还有工作要做。还有很多“掘墓人”需要被制造出来。
“铁砧”城的灯火,彻夜不熄。
那光芒不再是文明的象征,而是熔炉的火焰,冰冷地燃烧着,煅打着通往终点的武器。
在这片钢铁丛林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情与犹豫,正被迅速剥离。
只剩下坚硬。
只剩下决绝。
只剩下与即将到来的、整个宇宙的冰冷归宿,殊死一搏的、绝望的疯狂。
维克多站在他的指挥台前,像一位立于舰桥的船长,目光穿透厚厚的金属壁障,望向星渊井的方向。
他的嘴角,拉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的弧度。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