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玄霄站在听岚崖边。
这是岚宗境内少数几处还能看清整片夜空的地方。脚下的云海在午夜时分泛着诡异的磷光,那是星渊井持续喷发的能量粒子与大气摩擦产生的余烬。风很大,卷起他早已不合规制的宗门制袍下摆,猎猎作响。
像一面残破的旗帜。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彻底的失败。在议事殿上,那些他曾以为至少存有理智的长老们,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警告,他带回的关于“寂主”的恐怖真相,在宗门派系斗争的泥潭里,沉没得连个气泡都没冒出。
理想主义的尽头,是现实冰冷的墙壁。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想触摸那片被污染的天空。体内的炁海自发运转,拓扑结构在意识深处缓缓旋转,试图理解、模拟,甚至容纳这片天穹下狂暴的能量流。它们像饥饿的野兽,在他经络中奔突,寻求一个宣泄的出口,或者说,一个答案。
但答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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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曾经象征着希望与合作的联合观察站,此刻只剩下死寂的轮廓。
几个时辰前,最后一批浮黎部落的萨满和战士已经悄然撤离。他们带走了所有带有部落印记的物品,只留下空荡荡的营房和仍在微微旋转的几座小型祭坛模型,像被遗弃的玩具。
岚宗的修士们收缩到了站区东侧,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屈辱和警惕。他们看着西侧矿盟的区域,那里灯火通明,大型工程设备的轰鸣声彻夜不息。不是在修复,而是在加固工事,拆卸并运走所有值钱的联合资产。
一种心照不宣的敌意,在沉默中发酵。
一名年轻的岚宗弟子忍不住,朝着矿盟方向啐了一口。“强盗。”他低声骂道。
旁边的师兄立刻拉了他一把,眼神严厉地示意他闭嘴。师兄的目光扫过不远处地面上,那里,一枚镌刻着三方徽记的金属铭牌静静躺在尘土中。那是曾经悬挂在主测控室门上的协议象征。
就在刚才,一名矿盟工程师粗暴地拆卸设备时,将它碰落在地。然后,穿着厚重金属靴的脚,毫无知觉地从上面踩了过去。
清晰的脚印,留在象征着合作与信任的图案上。
没有人去捡。
它就在那里,像一具小小的尸体,宣告着某个时代的终结。
协议名存实亡?不,现在连名分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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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稔的身影出现在崖顶,脚步比平时急促。他脸上惯常的圆滑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凝重。
“他们动了。”他言简意赅,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敖玄霄没有回头,目光依然投向远方。“谁?动了哪里?”
“矿盟。‘磐石将军’直属的第七突击舰队。三个编队,越过了黑水河谷的标定边界。”陈稔语速很快,“我们的三支外围巡逻队在那里失去了联系。最后传回的影像碎片里,有高能粒子武器的闪光。”
黑水河谷。那是岚宗与矿盟势力范围之间,最后一道模糊的缓冲带。
缓冲消失了。
敖玄霄的指尖微微蜷缩。他能想象出那里的景象:幽深的峡谷,流淌着富含重金属的黑色河水,两岸是扭曲的硅化林木。矿盟的悬浮战舰,有着棱角分明的钢铁身躯和冷漠的炮口,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闯入这片宁静(或者说,脆弱的平衡)之地。岚宗的巡逻弟子,或许还试图打出警戒信号,下一刻就被炽热的光束吞噬,连人带飞行法器,化作峡谷中又一缕无声无息的尘埃。
冰冷,高效,毫无转圜。
这就是战争开始的方式。没有宣战,没有最后通牒。只有一次越界,和随之而来的、沉默的死亡。
“宗门呢?”敖玄霄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争吵还在继续。”陈稔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戒律长老坚持这是‘局部摩擦’,要求‘克制’,并加强各峰防御。传功长老拍碎了桌子,要求立即启动‘惊岚’大阵,并派出惩戒舰队。双方在议事殿里差点动用灵力。”
内斗。在敌人已经打上门的时候,他们还在内斗。
敖玄霄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星渊井深处,那片吞噬一切光与热的、名为“寂主”的终极虚无。与之相比,眼下这所谓的势力争斗,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悲。
但正是这可悲的争斗,将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决定青岚星在面对真正末日前的状态。
“浮黎部落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他换了个话题。
“他们的主力迁移船队已经在‘鹰喙弯’集结完毕。最多再有两个日出,就会起航,飞向星之背面。”陈稔顿了顿,“他们放弃了我们,放弃了这里。”
又一个盟友离开了。或者说,他们选择了另一种形式的生存。
敖玄霄终于转过身,看向陈稔。这位一直精于算计的伙伴,此刻眼中也充满了血丝。他掌管着团队的后勤,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全面开战,资源会变得多么稀缺,生存会变得多么艰难。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敖玄霄问。
“不确定。”陈稔摇头,“但矿盟的调动规模远超‘摩擦’。他们的主力战舰群正在‘铁原’集结,能量读数在持续飙升。像一把渐渐拉满的弓。”他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矿盟核心控制区,此刻夜空被大量的航行灯映成了暗红色。“山雨欲来,风已经刮得人站不稳了。”
是的,风满楼。
这风,是战舰引擎的轰鸣,是能量武器充能的低频嗡鸣,是权谋者在密室里冰冷的指令,是无数普通人绝望的喘息。
这楼,就是摇摇欲坠的青岚星,就是他们脚下这看似巍峨,实则内部已被蛀空的岚宗。
敖玄霄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他的视线掠过下方死寂的观察站,掠过更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正在调动的矿盟舰影,最终落在那片永恒旋转、散发着不祥魅力的星渊井上。
井中的那个存在,“寂主”,它会在乎这颗星球上的蝼蚁们如何互相厮杀吗?
或许不会。
但对蝼蚁而言,每一次厮杀,都是生死。
“告诉所有人。”敖玄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做好准备。”
他没有说准备什么。
但陈稔懂了。他点了点头,脸上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转身,快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通往崖下小路的黑暗中。
敖玄霄独自一人,继续站在崖边。
风更大了,卷动着云海,也卷动着弥漫在天地间的肃杀之气。
他体内的炁海旋转得更急了。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这片即将燃烧的天空共鸣,与脚下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共鸣,与那些在黑暗中挣扎、咆哮、哭泣的灵魂共鸣。
他能感觉到,苏砚就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抱着她的剑,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她的气息与剑意融为一体,冰冷而稳定,是这混乱风暴中唯一确定的存在。她不需要言语,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白芷应该在清点她那些救命的丹药和致命的毒剂。阿蛮或许正在与她驯养的兽群做最后的沟通,它们的尖牙与利爪,将是丛林中最不可预测的力量。罗小北一定还趴在他的终端前,屏幕的冷光映着他苍白的脸,试图在数据的洪流中,找到一丝生机,或者一个足以扭转局面的漏洞。
他的团队。他的星火。
在绝对的黑暗降临前,他们必须保住这点光。
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人类除了互相倾轧,还拥有别的可能。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星渊井,也不是指向矿盟的舰队,而是指向那片被能量尘埃遮蔽的、永恒的星空。
那里有故乡,有未知,也有祖父敖远山暗示过的、或许存在的答案。
但首先,他们得活过眼前这场即将到来的、由同类点燃的焚风。
敖玄霄的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星辉与体内青岚炁缠绕,一闪而逝。
像一句无声的誓言。
山雨已至,狂风满楼。
而他们,必须在这风雨飘摇中,找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