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特别市经济顾问”的委任状，是由藤田芳政亲自签发的。
烫金的证书，措辞严谨的日文，下方盖着特高课与刚刚拼凑起来的“上海特别市市政府”的鲜红印章。它被装裱在精致的相框里，此刻正摆放在明渊书房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上，在台灯的光晕下，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权力与耻辱的诡异光泽。
明渊站在桌前，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份委任状。没有激动，没有欣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于他而言，这并非荣耀，而是一张通往更核心地狱的门票，也是一副更加沉重、更加精致的镣铐。
“藤原君，恭喜。”藤田芳政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温和的语调，但底下潜藏的审视与敲打，却如同冰冷的蛇信，“帝国在上海的‘新秩序’建设，经济是关键一环。你的才华与忠诚，我一直看在眼里。希望你能在这个新的位置上，为‘以战养战’的国策，发挥更大的作用。”
“承蒙课长信任，属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明渊对着话筒，声音恭敬而沉稳，听不出半分破绽。他的目光却越过委任状，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很好。”藤田芳政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当前首要任务，是尽快拿出一个切实有效的《主要战略物资管制与征集实施细则》。军方需要稳定的物资供应，而占领区的秩序，也需要通过经济手段来巩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嗨依！属下明白。稳定物价，保障军需，同时……最大限度地从这片土地上汲取养分，支持圣战。”明渊用最符合“藤原拓海”立场的语言回应道。
“汲取养分……嗯，这个说法很准确。”藤田芳政似乎满意于他的“觉悟”，“具体方案，由你牵头，会同市政府相关部门，尽快拟定。我会让军需部和梅机关的人配合你。记住，效率是第一位的。”
“是！”
放下电话，书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座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
明渊缓缓坐下，身体深陷进柔软的皮质座椅里。他闭上眼，系统的感知在脑海中无声地构建出一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网络——上海的民族工商业分布图、原材料来源、销售渠道、与海外市场的联系、以及它们如今在战火和日寇压榨下的艰难处境。
面粉厂、纺织厂、机器修理厂、五金作坊、药厂……这些构成了中国微弱工业血脉的企业，如今大多在风雨中飘摇。有的被日军“军管理”强行霸占，有的在苛捐杂税下濒临破产，有的则靠着与租界或海外仅存的一点联系苟延残喘。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亲手制定规则，将这些企业，将这些同胞赖以生存的产业，更系统、更高效地纳入日寇的战争机器，榨干它们的最后一滴血。
一种冰冷的怒意，如同深冬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但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扶手上、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内心深处那惊涛骇浪的一角。
二
第一次经济顾问联席会议，在伪市政府一间重新装修过的、散发着浓重油漆味的大会议室内举行。
长条会议桌的一端，空着，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缺席（或是藤田芳政的遥控）。明渊作为首席顾问，坐在主位左手第一个位置。他的对面，是日军军需部的一名少佐，面色倨傲，眼神里带着对“支那顾问”本能的不信任。两侧则坐着伪市政府财政、工商、物资统制等部门的头头脑脑，以及梅机关派来的一个沉默阴鸷的中佐。
这些人，有的面露谄媚，有的眼神闪烁，有的则带着事不关己的麻木。系统的感知如同无形的探针，轻易地捕捉到他们内心深处各自的算盘——对权力的渴望，对利益的贪婪，对暴力的恐惧，以及隐藏在顺从外表下的怨怼与不甘。
“诸位，”明渊清了清嗓子，用流利的日语开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藤田课长对此次《实施细则》的制定非常重视。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在确保皇军物资供应的前提下，尽快恢复占领区的经济秩序，实现‘以战养战’的战略意图。”
他示意旁边的秘书将一份他熬夜起草的草案提纲分发给与会者。“这是我初步拟定的一些原则和框架，请大家过目，并畅所欲言。”
草案提纲看上去无可挑剔。它系统地划分了物资类别（军需、民生、特许、禁止），规定了申报、审核、征用、补偿（一个极其可笑且象征性的词汇）的流程，并提出了建立“重点企业名录”和“特许生产制度”的构想。
军需部少佐粗略翻看了一下，首先发难，语气生硬：“藤原顾问，你的草案太过温和！对于战略物资，尤其是金属、煤炭、棉花、粮食，必须实行绝对管制，无条件优先供应军方！任何形式的‘补偿’和‘特许’，都是对圣战资源的浪费和拖延！”
几个伪政府官员低下头，不敢吭声。
明渊脸上带着谦逊而耐心的笑容，等少佐说完，才不疾不徐地回应：“少佐阁下所言极是，保障军需是首要原则。不过，请恕我直言，如果我们采取一刀切的强制征收，势必会导致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市场彻底瘫痪。届时，我们得到的可能只是一堆无法转化为战斗力的机器零件和原材料，而失去的，将是持续不断的物资生产和稳定的税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回军需少佐脸上，语气变得更加恳切：“‘杀鸡取卵’并非明智之举。我们需要的是‘养鸡生蛋’。通过‘特许生产制度’，我们可以筛选出有能力、有设备的企业，让它们在帝国的监管下继续运转。我们控制它们的原料来源，规定它们的产品去向，将其生产完全纳入我们的计划轨道。这样，我们不仅能获得稳定的物资，还能利用它们原有的技术和工人，甚至……可以通过它们，更好地了解和控制整个市场。”
他这番话，完全站在日方的立场，用“效率”和“长远利益”包装了他的真实意图。与其让日军粗暴地抢光一切，导致工业基础彻底毁灭，不如维持一个可控的、半死不活的生产体系，并在其中为民族工商业争取一丝喘息之机，甚至……为未来的抵抗力量，保留一些火种。
梅机关的中佐微微颔首，似乎认可这种“精细化”管理的思路。几个伪政府官员也偷偷交换着眼色，显然觉得这个方案比纯粹的抢劫更能让他们从中操作，牟取私利。
军需少佐皱紧眉头，还想反驳，但明渊没给他机会，继续道：“至于补偿，当然只是象征性的，目的在于安抚人心，减少抵抗情绪，这符合‘以华制华’的总体策略。而且，”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一丝冷意，“列入‘特许名录’本身，就是一种特权。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名录，清楚地知道每一家工厂的底细，它们的产量、流向、甚至人际关系网。这难道不比为了一时的物资，逼得它们转入地下，或者彻底毁掉，更有利于帝国的长期统治吗？”
这番话，彻底打动了梅机关的中佐。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藤原顾问考虑得很周全。控制，比毁灭更有价值。”
军需少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在“控制”与“统治”这套逻辑面前，他单纯的军事掠夺思维，显得过于粗暴和短视。
明渊心中冷笑。他知道，自己成功地利用日寇内部的理念分歧，为这个残酷的掠夺计划，披上了一层看似“理性”与“可持续”的外衣。而这层外衣，就是他接下来操作的空间。
三
会议结束后，明渊以需要进一步调研为由，没有立刻敲定最终方案。他带着草案提纲和会议记录，回到了“昭和通商”的办公室。
这是一栋位于公共租界边缘的五层小楼，外表并不起眼，内部却戒备森严。这里，是他“藤原”身份运作的核心，也是他进行许多不可告人操作的掩护壳。
明诚已经等在办公室里，脸色凝重。
“二少爷，这是初步筛选出来的，有可能被列入第一批‘特许生产’名录的工厂名单。”明诚递上一份文件，“大部分情况都不妙。要么设备被破坏，要么资金链断裂，要么核心技术人员流失……”
明渊接过名单，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名字，很多他都熟悉，是上海乃至中国民族工业的佼佼者。如今，它们却像待宰的羔羊，被摆在了侵略者的案板上。
他的目光在其中几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一家位于闸北、在炮火中侥幸保存了部分核心车间的机器厂；一家在租界内、靠着库存原料和少量海外订单苦苦支撑的棉纺厂；还有几家规模不大，但技术独特，能生产一些替代进口零件的小型五金厂和化工厂。
这些，都是工业的种子。
“联系这几家，”明渊用笔在名单上圈出几个名字，语气果断，“通过可靠的中间人，暗示他们，‘昭和通商’或许可以为他们争取到‘特许’资格，并提供一部分急需的原材料。”
明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明白了明渊的意图：“二少爷是想……把他们纳入我们的保护范围？”
“不是保护，是‘控制’。”明渊纠正道，语气冰冷，“用日方的规则，给他们一条活路，但同时，也要让他们明白，他们的生死，攥在我们手里。让他们为我们生产我们需要的东西，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
他需要这些工厂活下去，哪怕是在屈辱的“特许”名义下。只有活下去，才能保住设备，保住技术工人，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为这个国家服务。同时，这些被“控制”的工厂，也可以成为他夹带私货、为抵抗力量提供物资的绝佳掩护。
“我明白了。”明诚点头，“但是，特高课和梅机关那边，肯定会严格审查这份名录。我们把这些明显有‘价值’的工厂放进去，会不会引起怀疑？”
“所以要‘平衡’。”明渊走到墙边巨大的上海市区地图前，手指在上面划过，“名单里，也要加入一些无关紧要、或者已经被我们完全掌控的傀儡企业。真真假假，混淆视听。重点在于，我们要让审核的人觉得，这份名单是经过‘科学’评估的，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另外，起草一份报告，重点分析强制征收与特许生产两种模式的长期效益对比。用数据说话，强调特许生产在维持就业、稳定社会、保障长期税源和物资供应方面的‘优越性’。这份报告，我会亲自提交给藤田课长和梅机关。”
“是！”明诚领命，随即又道，“还有一件事，南造云子虽然人不在上海，但她留下的眼线似乎并没有放松。我们接触这些工厂，很难完全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明渊转过身，眼神深邃：“那就让他们看。我们的一切操作，都在‘为帝国服务’的框架内。我们是在为皇军筛选可靠的生产工具，是在稳定占领区经济。只要明面上的账目干净，流程合规，他们抓不到把柄。”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乱世中特有的警惕与麻木。
“新官上任，总要烧几把火。”明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我这第一把火，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藤原顾问’是如何‘高效’且‘怀柔’地，将上海的经济命脉，牢牢掌握在帝国手中的。”
四
夜幕降临。
明渊没有回明公馆，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到了外滩。他打发走司机和保镖，独自一人走在冰冷的江堤上。
黄浦江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穿透他昂贵的大衣。对岸，浦东方向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点渔火，与身后租界璀璨的灯火形成残酷的对比。江面上，日本海军的小型炮艇巡逻时探照灯的光柱，不时扫过浑浊的江面，如同幽灵的视线。
他扶着冰冷的石栏，望着黑沉沉的江水。脑海中，白天会议桌上那些虚伪的面孔，名单上那些岌岌可危的工厂名字，以及系统感知到的、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痛苦与压抑，交织成一幅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画卷。
他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燃。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内心那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保护几家工厂，扭曲一些政策，在这滔天的罪恶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自欺欺人。他亲手制定的规则，本质上依然是掠夺的工具，依然会不可避免地导致许多无法被“特许”的小作坊、小商户破产，导致更多的家庭陷入困境。
这种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不得不为之的痛苦，远比直接的对抗更加折磨人。
“咳咳……”一阵冷风灌入喉咙，引发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肺部传来隐隐的刺痛感，不知是烟呛的，还是长期精神紧绷带来的生理反应。
他闭上眼，系统的界面在黑暗中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一行极淡的文字划过：
【精神负荷：持续高位……建议进行情绪疏导……】
疏导？向谁疏导？又能如何疏导？
他嗤笑一声，将抽了一半的烟蒂弹入江中。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随即被翻滚的江水吞噬，无声无息。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系统的感知边缘，突然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恶意的注视！
这注视并非来自远处巡逻的日军，也不是普通的街头暗探，那感觉……冰冷，粘稠，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意味，与他之前感应到的“守夜人”的气息有几分相似，却又似乎有所不同。
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扫向身后堤岸上的阴影处。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呜咽声。
是错觉？还是……那隐藏在孤岛暗处的神秘势力，已经将目光投向了他这位新上任的“经济顾问”？
明渊站在原地，江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他脸上的疲惫与脆弱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与警惕。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看来已经灼烧到了某些隐藏在更深处的东西。
这孤岛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第15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