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缕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明渊站在书房的窗帘后，系统的感知提升到极致，扫描着东南方向那片被晨曦微光逐渐浸染的废墟。除了几声零落的乌鸦啼叫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美军吉普车引擎声，再无异常。
对方很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物理痕迹，甚至连情绪的波动都收敛得极好，若非系统对“意图”本身的敏锐捕捉，几乎无法察觉。
是试探？是警告？还是仅仅确认他的存在？
明渊无法确定，但他知道，自己踏入东京的第一步，就已经落在了某些隐藏棋手的视野之内。这片焦土，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暗流涌动。
他缓缓拉紧窗帘，将破晓的天光隔绝在外。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被惊扰后的不安，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这种程度的监视，在他预料之中。一个在敏感时期从海外归来的前特高课高级顾问、拥有贵族头衔的“藤原拓海”，若无人关注，那才反常。
关键在于，如何应对。
硬性反击或追查，只会打草惊蛇，暴露自己的能力和警觉性。最好的方式，是维持一个符合“藤原拓海”人设的、合理的反应——一个刚刚归国、面对满目疮痍的故土、心怀忧惧又试图重整家业的旧贵族。
他需要一场精心策划的“回归”表演。
天色渐亮，老仆松本带着仅剩的两名佣人，开始更加卖力地清理主屋。明渊带来的食物和明确的指令，如同给这潭死水注入了活力，让这几个留守者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动作间都带着一股久违的干劲。明渊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们身上那【情绪：希望…归属感…以及小心翼翼的期盼】在缓慢增长。
他亲自规划了初步的修缮方案。优先修复书房、一间可供起居的卧室以及连接两者的走廊，确保有一个相对安全和私密的空间。材料来源是个问题，但他通过松本，找到了一些在黑市上活动的旧相识，用随身携带的部分硬通货（美元和金条），换来了急需的木材、玻璃和五金件。
整个过程，他刻意保持了一种低调而高效的风格。不张扬，不抱怨，只是用实际的行动和资源，一点点地将这处破败的宅邸，从废墟的边缘拉回“可供居住”的状态。这种做派，与他“藤原”家贵族后裔的身份相符，也符合一个务实者在乱世中的生存智慧。
消息，如同水银泻地，开始在这片残破的华族聚居区悄然流传。
二
“藤原家的拓海少爷回来了。”
“听说带了不少物资回来，正在修缮宅子。”
“他不是一直在支那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或许，是看到了什么机会？”
类似的低语，在幸存下来的华族、旧官僚以及那些消息灵通的掮客之间传递。战败如同一次彻底的洗牌，昔日的等级秩序轰然倒塌，但那些盘根错节的人脉和潜藏的势力，却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在新的环境下，以更加隐秘的方式继续运作。
很快，试探性的拜访便接踵而至。
最先上门的，是几位住在附近的、家道同样中落的华族老人。他们穿着浆洗得发白、却依旧努力维持体面的旧式和服，带着一些微不足道、却蕴含象征意义的礼物——或许是一小包珍贵的茶叶，或许是一封泛黄的、证明两家旧谊的信函副本。
明渊在勉强收拾出来的客厅接待了他们。他换上了一身质料考究但款式简约的深色和服，举止间带着贵族后裔应有的优雅与疏离，却又不会显得过分高傲。他耐心倾听老人们絮叨着战时的苦难、家族的损失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偶尔插上一两句充满同理心却又保持距离的宽慰之语。
系统的感知无声地运转，分析着每一位来访者的情绪底色和潜在意图。【情绪：试探…寻求依附…打探虚实…以及深藏的失落与不甘】。这些昔日的贵族，如同惊弓之鸟，既渴望抱团取暖，又本能地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威胁或利用。
明渊没有给予任何实质性的承诺，也没有透露自己的任何计划。他只是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故旧的情谊，对现状的忧虑，以及一种看似随遇而安、实则内涵坚韧的态度。他巧妙地传递出一个信息：我藤原拓海回来了，但我目前只想安顿下来，观察时局。
送走这批客人后，明渊吩咐松本：“接下来几日，若非至亲或确有要事，一律替我谢绝来访。就说我舟车劳顿，加之触景伤情，需要静养。”
“是，少爷。”松本躬身应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明白，这是少爷在控制节奏，避免过早地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三
然而，总有些不速之客，是无法轻易挡在门外的。
第三天下午，一辆虽然老旧却保养得不错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藤原宅邸略显锈蚀的铁门外。车上下来一名穿着旧陆军军服、未佩戴军衔的中年男子，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带着一股即便落魄也难以完全掩饰的军人气质。他身后跟着一名随从，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相当沉重的木盒。
“鄙人渡边芳雄，前陆军省兵器局课长，特来拜访藤原拓海阁下。”男子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直接对前来应门的松本说道。
松本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有些为难地回头望向主屋方向。
明渊早已通过系统的提前预警，感知到了这位访客身上那不同于普通华族的【情绪：焦躁…急切…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狠戾】。他略一沉吟，对松本微微颔首。
渡边芳雄被引进了客厅。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虽然经过清理却依旧难掩破败的厅堂，最后落在端坐主位的明渊身上。
“渡边课长，久仰。”明渊没有起身，只是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语气平淡。
渡边芳雄也没有客气，径直在客座坐下，随从将木盒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藤原阁下，听闻您从支那归来，想必对那边的情况，以及……帝国的未来，有独到的见解。”他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急切。
明渊心中冷笑，果然是为了这个而来。这些军部的残余势力，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依然不甘心失败，试图从各种渠道获取信息，寻找翻盘或者至少是保存实力的可能。
“渡边课长说笑了，”明渊端起松本奉上的、质量粗劣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疏离，“明某只是一介商人，蒙祖上余荫，侥幸在海外谋生。对于军国大事，早已不敢妄加评论。此次归来，也只为处理家事，安顿残身罢了。”
他刻意淡化自己与特高课的过往，将身份定位在“商人”和“归国侨民”上。
渡边芳雄显然不信，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藤原阁下何必过谦？谁不知道您在特高课时便深谋远虑，与本土诸多要员交厚？如今帝国遭此巨变，正是需要您这样有识之士站出来，凝聚人心，共渡难关的时候！我们……”
他话未说完，明渊便抬手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渡边课长，如今的局势，你我都心知肚明。盟军司令部（Ghq）掌控一切，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凝聚人心？谈何容易。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是顺应新的规则。”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现实的残酷，也隐晦地表达了对Ghq权威的承认，将自己撇清在任何可能的“不轨图谋”之外。
渡边芳雄的脸色变了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不易察觉的恼怒。他盯着明渊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找出破绽，但最终一无所获。
“看来……藤原阁下是打定主意明哲保身了。”渡边芳雄的语气冷了下来。
“非是明哲保身，而是识时务。”明渊放下茶杯，目光坦然地看着他，“渡边课长，时代变了。有些路，已经走不通了。”
渡边芳雄沉默了片刻，猛地站起身：“既然如此，鄙人打扰了。”他示意随从拿起那个木盒，“一点心意，算是恭贺阁下归来的贺礼，还请笑纳。”
明渊没有推辞，只是微微颔首：“多谢渡边课长美意。”
送走这位带着满身戾气与前朝遗老气息的不速之客，明渊看着那个被留下的、沉甸甸的木盒，眼神微冷。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对松本吩咐道：“记住这个渡边芳雄。以后他若再来，一律不见。”
四
类似渡边芳雄这样的访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来了几波。有试图拉拢他加入某些地下右翼团体的，有想利用他贵族身份和海外关系进行投机倒把的，甚至还有来自旧特高课系统、试图重新建立联系的眼线。
明渊一概以“需要静养”、“不问外事”为由，或婉拒，或避而不见。他刻意营造出一种低调、谨慎、甚至略带消极避世印象。
这套策略，初显成效。
那些暗中观察的势力，逐渐得出了一个初步结论：这个“藤原拓海”，或许有些能力和资源，但似乎被战败的现实和家族的破落打击得不轻，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只想龟缩一隅，保全自身。对于一个失去“利用价值”或者不愿被“利用”的落魄贵族，大多数势力的兴趣自然会减弱。
这正好符合明渊的预期。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真正地“扎根”，而不是过早地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棋子或靶子。
然而，表面的低调之下，暗地里的活动却从未停止。
他通过松本那条几乎被遗忘的、与黑市连接的线，开始悄无声息地收集信息——关于Ghq的政策动向，关于东京乃至日本各地有影响力的政商人物现状，关于物资流通的渠道，关于一切可能在未来用得上的情报。
同时，他也在利用这段时间，更加深入地“阅读”这片土地。每天，他都会抽出时间，在松本的陪同下（名义上是熟悉环境、凭吊旧迹），步行穿梭于港区乃至更远一些的废墟之间。
他目睹了在废墟上搭建的简陋棚户区里，人们如何为了一口干净的水、一块能果腹的食物而挣扎；他看到了黑市上如何用一条美国香烟换到一家人一周的口粮；他也看到了那些曾经的工厂主、银行家，如今如何放下身段，四处奔走，试图在新的秩序中找到一丝缝隙。
系统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延伸向每一个角落，捕捉着这座濒死城市最细微的脉搏。【情绪：生存的坚韧…底层互助的微光…对往昔的怀念与批判…以及对“美国人”复杂的憎恨与依赖…】
所有这些信息，都如同拼图般，被他纳入脑海中的宏大蓝图。他不仅在观察，更在分析和计算。计算着民心向背的节点，计算着利益交织的网络，计算着未来可以撬动的杠杆。
五
这天傍晚，明渊回到宅邸，发现门口停着一辆与他处环境格格不入的、相对完美的美军吉普车。一名穿着美军制服、戴着mp（宪兵）臂章的士兵，正倚在车旁抽烟。
松本有些紧张地迎上来：“少爷，来了两位美军军官，说是……盟军司令部的，要见您。”
明渊心中一动，该来的，终于来了。Ghq的触角，果然没有放过他。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神色平静地走进客厅。
两名美军军官坐在那里。一位是年纪稍长、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文职人员的少校，另一位则是身材魁梧、眼神带着审视意味的中尉，显然是护卫或负责安全评估。
“下午好，先生们。”明渊用流利的英语说道，语气不卑不亢，“我是藤原拓海。不知二位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那名少校站起身，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伸出手：“下午好，藤原先生。我是Ghq民政局的罗伯特·约翰逊少校。这位是史密斯中尉。我们奉命，对东京区域内部分重要的日方人士进行初步的……接触和了解。”
握手之间，系统的感知瞬间捕捉到对方那【情绪：公事公办的审视…好奇…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对“前敌人精英”的警惕】。
“原来如此。”明渊做出请坐的手势，态度从容，“能够被Ghq关注，不知是荣幸还是不幸。不知少校想知道些什么？藤某定当知无不言。”他刻意表现出一种配合的姿态，但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谨慎。
约翰逊少校拿出一个笔记本，开始询问一些常规问题：归国时间、途径、目的、家族背景、在华经历（明渊隐去了特高课顾问的敏感部分，只强调商业活动）、对当前局势的看法、未来的打算等等。
明渊的回答滴水不漏。他强调了自己作为“和平主义者”对战争结束的欣慰（符合政治正确），表达了对家族产业毁于战火的痛心（合情合理），阐述了自己希望为日本重建尽一份力的愿望（展现积极面），但同时又反复申明自己目前只想先安顿下来，熟悉环境，暂无具体计划（保持低调）。
他的英语流畅，思维清晰，态度不卑不亢，既没有战败者的谄媚，也没有旧贵族的傲慢，给约翰逊少校留下了相当“理智”和“合作”的印象。
问询持续了约半小时。结束时，约翰逊少校合上笔记本，语气缓和了一些：“感谢您的配合，藤原先生。您的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Ghq致力于日本的民主化与重建，希望未来能与像您这样有见识的日本人士进行建设性的合作。”
“那是自然。”明渊微微躬身，“只要有利于和平与重建，藤某愿尽绵薄之力。”
送走两位美军军官，明渊站在门口，看着吉普车扬起的尘土，眼神深邃。
Ghq的初步接触，算是平稳度过。他给对方留下了一个“可控”、“有利用价值”但“暂无威胁”的印象。这为他后续的活动，争取到了宝贵的空间和时间。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回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在街角废墟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人影，在他看向那边的瞬间，倏地缩了回去。
不是美军，也不是之前的华族访客。
那种隐匿的方式和瞬间消失的速度，让他想起了“宗谷丸”上那个神秘的黑影。
明渊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屋内走去。
表面的“低调”与“谢绝”，似乎并未能完全隔绝所有的关注。一些隐藏在更深处的眼睛，依旧在暗中窥视着这座逐渐恢复生机的“藤原”宅邸。
他回到书房，目光落在那个渡边芳雄留下的、至今未曾打开的沉重木盒上。
这里面，装的会是什么？仅仅是“贺礼”？还是……某种试探，或者……更危险的东西？
夜色，悄然降临，将废墟与宅邸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