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大江烽火（中）——血战三江口
腊月三十，除夕。本该是辞旧迎新、万户团圆的日子，然而在三江口，弥漫的只有杀伐之气。长江江面的晨雾比昨日更为浓重，乳白色的水汽与昨日未曾散尽的硝烟混杂在一起，仿佛连奔腾的江水都被这凝重的氛围所冻结，流动得异常迟缓。空气中充斥着硫磺、焦糊与淡淡的血腥味，预示着新一轮更为惨烈的厮杀即将来临。
天色未明，苏澜雪便已登上了主舰“启明号”的了望塔。她换下了一身略显宽大的都督袍服，穿上了一身贴合身形的精制轻甲，甲片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幽光。那袭标志性的猩红披风，在浓湿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一面不屈的战旗。经过昨日一整天的高强度指挥和激战，她那双清丽的眼眸虽然布满了血丝，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如同破开迷雾的鹰隼，只是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揭示着这副看似柔弱的肩膀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各舰情况如何？”她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问向刚刚踩着沾满露水的舷梯登上塔楼的陆战校尉张武。
张武甲胄上沾染着泥泞和暗红色的血渍，他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迟疑：“回禀都督，各舰已连夜完成弹药、清水补给，轻伤员经过包扎大多可继续作战，重伤员也已转移至后方妥善安置。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说。”苏澜雪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江豚号’的幸存者，共计五十七人，联名请求重返战场。尤其是副舰长王刚，他……他言辞激烈，誓死要为陈舰长和沉没的‘江豚号’报仇雪恨。”张武如实禀报。
苏澜雪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雾气迷蒙的江面，仿佛能看到昨日“江豚号”在烈火中悲壮沉没的景象。陈舰长那决绝的撞击，为舰队赢得了喘息之机，也在这支新生的水师心中种下了复仇的种子。“准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将他们全部编入‘启明号’，补充我们的人员损失。告诉王刚，我不要他无谓的牺牲，我要看到‘江豚号’永不沉没的精神，在我们‘启明号’上延续下去！让他到左舷炮位报到。”
“得令！”张武精神一振，立刻转身下去传令。
就在这时，下游方向，仿佛地动山摇般，震耳欲聋的战鼓声毫无征兆地擂响了！咚！咚！咚！一声声，沉重而富有节奏，穿透浓雾，撞击在每一个星火营将士的心头。紧接着，是无数应和的号角声，苍凉而充满杀意。浓雾深处，影影绰绰的庞大船影开始浮现，桅杆如林，帆影遮天，数量比昨日多了一倍不止！南京水师的战船，如同从江底涌出的幽灵舰队，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缓缓逼近。
“终于来了。”苏澜雪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看来黄蜚是把压箱底的本钱都拿出来了，是要拼命了。”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瞬间将所有疲惫抛诸脑后，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传令各舰，按第二套作战方案，展开新月防御阵型！通知仪真炮台，没有我的旗号，绝不许擅自开火，违令者斩！”
“得令！”旗语兵手中红绿双色令旗飞速舞动，通过特定的节奏和角度，将命令传遍整个舰队。同时，设置在桅杆顶端的特制灯盏也以明暗交替的方式，向岸上炮台传递着信息。
星火营舰队闻令而动，训练有素的各舰舵手操舵，桨手划桨，帆缆手调整风帆，庞大的战舰在江面上划出优美的弧线，迅速以“启明号”为核心，形成一个向内凹陷的新月状防御阵线。这种阵型可以有效集中侧舷火力，同时诱使敌军攻击看似薄弱的中部，再以两翼的火力予以夹击。
在对面，南京水师旗舰“镇海号”的船头，黄蜚顶盔贯甲，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昨日的失利不仅折损了大量战船，更让他这位堂堂南京守备、靖国公在朝廷同僚面前颜面扫地。今日，他调集了南京水师几乎所有能动弹的主力战舰，甚至从沿江卫所紧急抽调了一批战船，誓要一举踏平星火营，生擒苏澜雪，以雪前耻。
“传令！”黄蜚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全军突击！不顾一切，直取敌军中军，给本公撞沉那条‘启明号’！率先登舰者，官升三级，赏银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近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鼓足风帆，桨橹齐动，以“镇海号”为首，呈一个巨大的锋矢阵，直扑星火营新月阵型的中央。冲在最前面的，是二十艘体型庞大的福船，这些海上巨兽被用于江战，犹如移动的堡垒，每艘船的两侧都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十余个炮窗，黑洞洞的炮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江面上的气氛紧张得几乎要爆炸。星火营舰队严阵以待，只有船体破开波浪的哗哗声和风掠过缆绳的呜咽声。了望塔上，了望手声嘶力竭地不断报着距离，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敌距八百丈……七百五十丈……七百丈……六百五十丈……六百丈！”
苏澜雪岿然不动，如同钉在了望塔上的一座雕像，只有那双紧握栏杆、指节有些发白的手，透露着她内心的不平静。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攻击距离。
“五百五十丈……五百丈！”当这个数字喊出时，苏澜雪猛地挥下了高举的右臂，声音斩钉截铁：“信号！炮台，开火！”
“砰！”一声特殊的信号铳响彻江面。几乎就在信号发出的瞬间，长江北岸，仪真炮台上，三十六门早已校准射界、装填完毕的重型要塞炮，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轰隆隆——！！！”
巨大的轰鸣声连成一片，仿佛晴空霹雳，震得江水都为之颤抖。沉重的实心铁弹和威力巨大的开花弹，拖着死亡的尾音，划破被浓雾笼罩的长空，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地砸进了正在冲锋的南京水师舰队阵中！
第一轮齐射就取得了骇人的战果。一枚沉重的实心弹准确地命中了一艘大型福船的船首，木屑纷飞中，整个船头被砸得粉碎，江水疯狂倒灌，那福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另一艘运气更差的战船，被一枚开花弹直接命中了甲板上的火药桶堆放处，引发了剧烈的殉爆！“轰！！！”一团巨大的、夹杂着木材、帆布和人体残骸的火球腾空而起，剧烈的冲击波甚至让邻近的船只都剧烈摇晃起来，那艘船在短短几息之内就断成两截，迅速沉入江底，只在江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和一片狼藉的漂浮物。
几乎在炮台发威的同时，星火营新月阵线上的各舰火炮也相继怒吼！尤其是“启明号”，经过改良的舰炮射程更远，精度更高。左舷一排十二门重炮依次喷吐出炽热的火焰和浓烟，弹丸如同冰雹般砸向敌舰。
江面上顿时水柱冲天，硝烟弥漫，木屑横飞。惨叫声、爆炸声、船只解体的碎裂声、落水者的呼救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残酷的战争交响乐。
然而，南京水师毕竟是明朝经营多年的正规水师，官兵训练有素，战阵经验丰富。在经历了最初几轮炮击的混乱和恐慌后，他们在各级军官的弹压和指挥下，很快稳住了阵脚。未被击中的战舰继续前进，并且开始用侧舷火炮进行还击。
“嗵！嗵！嗵！”南京水师的火炮虽然老旧，射程和精度不如星火营，但数量众多，齐射之下，威力同样不容小觑。
炮弹开始落在星火营的阵线中。一枚链弹（由铁链连接的两个半实心弹）呼啸着从“启明号”甲板上空掠过，将一面副帆撕扯得粉碎。另一枚实心弹则重重地砸在“启明号”左舷水线附近，虽然被加厚的橡木船板挡住，但巨大的撞击力还是让整个船身猛地一震，木屑刺破了附近几名水兵的身体，鲜血瞬间染红了甲板。
“左舷中弹！船体轻微受损！”
“二号炮位被炮弹击中，三人阵亡，五人受伤！火炮暂时无法操作！”
“右翼‘飞廉号’报告，舵机受损，正在抢修！”
坏消息接连传到“启明号”的指挥台。苏澜雪面色不变，冷静地下达着指令：“命令‘飞廉号’脱离战线，向后规避。左舷受损部位立刻组织人手加固。医护兵，抢救伤员！”
在左舷炮位，刚刚被编入“启明号”的原“江豚号”副舰长王刚，目睹了二号炮位的惨状，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大吼一声：“跟我上！接管三号炮位！”他一个箭步冲到一门重型加农炮后面，取代了刚刚被流弹击中倒下的炮长。
“清理炮膛！装填炮弹！”王刚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嘶哑，他亲自调整着炮口的角度，瞄准了不远处一艘正试图靠近的南京水师巡洋舰的主桅杆。“狗娘养的，给陈舰长偿命吧！”他猛地拉动了火绳。
“轰！”炮身猛地后退，浓烟喷涌。特制的链弹旋转着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精准地缠绕在了那艘敌舰粗大的主桅杆上！“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坚固的桅杆如同被巨斧劈中，从中断裂，带着巨大的帆布轰然砸向甲板，引起一片混乱和惨叫。那艘敌舰瞬间失去了大部分动力，在原地无助地打转。
“打得好！王炮长！”周围的炮手们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士气大振。
然而，整体的战局依然不容乐观。南京水师仗着绝对的数量优势，不顾伤亡，持续向星火营的新月阵线施加着巨大的压力。特别是黄蜚亲自率领的亲兵船队，由十数艘装备精良、船员悍勇的快船组成，作战格外凶猛。他们利用小船灵活的特点，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竟然强行撕开了星火营左翼的防线，几艘敌舰甚至试图贴近“启明号”进行接舷战。
“都督！左翼‘破浪号’被敌两艘大舰夹击，情况危急！‘疾风号’正在支援，但也被敌快船缠住！左翼请求紧急支援！”传令兵的声音带着焦急。
苏澜雪快步走到左舷，凝视着那片混乱的战区。她看到敌军亲兵船队的旗帜在硝烟中飘扬，看到了黄蜚的座船“镇海号”正在后方督战。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形成。
“命令左翼收缩防守，拖住敌军。”她语速极快，对身边的传令官道，“让‘飞鱼’小队立刻出击，目标只有一个——敌军旗舰‘镇海号’！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击伤它！”
“飞鱼”小队，是星火营水师秘密组建的一支奇兵，由五艘特制的轻型快艇组成。这些快艇船体狭长，采用轻质木材建造，几乎没有装甲，但装备了经过改进的脚踏明轮和特制的满帆，在无风或逆风状态下也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每艘快艇的船首都固定着一个巨大的炸药包，由撞针引信触发，是不折不扣的自杀式攻击艇，船员则在最后时刻跳水逃生。
五艘“飞鱼”快艇如同五条真正的飞鱼，从“启明号”后方隐蔽的出击通道悄然滑出，借着浓雾和江面上弥漫的硝烟作为掩护，如同五支离弦的利箭，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直插混乱的战场，目标直指位于敌军阵型后部的“镇海号”！
它们的出现太过突然，速度太快，等到南京水师的官兵发现这些不速之客时，它们已经冲过了大半的距离。黄蜚的亲兵队长声嘶力竭地大吼：“保护旗舰！快！拦住那些快船！火铳手，放箭！”
一时间，铳弹、箭矢如同雨点般向“飞鱼”小队泼洒而去。一艘“飞鱼”被火箭引燃了帆索，速度骤减；另一艘则被密集的铳弹打穿了明轮，在原地打转。但剩下的三艘，凭借着驾驶员高超的技艺和视死如归的勇气，在枪林弹雨中疯狂地 z字形机动，不顾一切地冲向“镇海号”！
“拦住它们！撞沉它们！”黄蜚在“镇海号”的船楼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他挥舞着佩剑，大声咆哮。
一艘南京水师的哨船试图横撞过来，拦截冲在最前面的一艘“飞鱼”。然而，“飞鱼”驾驶员猛地一打舵，快艇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擦着哨船的船头掠过，在箭不容发之际，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那艘一马当先的“飞鱼”快艇，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地撞在了“镇海号”庞大船身的右舷水线附近！“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巨大的炸药包被瞬间引爆，一团炽热的火球在“镇海号”船身上绽放，冲击波将附近的官兵掀飞出去，坚固的船板被撕开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冰冷的江水疯狂地涌入船体！
“命中了！命中敌舰！”星火营的了望手几乎要跳出塔楼，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尖锐。
“好！”苏澜雪猛地一拍栏杆，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振奋的神色，“干得漂亮！传令！全军压上，突击！目标，混乱的敌军本阵！”
旗舰遇袭重创，这对于任何一支军队的士气打击都是毁灭性的。南京水师的攻势为之一滞，阵型出现了明显的混乱。星火营舰队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各舰舵手奋力打满舵，帆缆手将风帆升到最高，幸存的“飞鱼”小队也在一旁骚扰，整个新月阵线如同张开的巨蚌猛然合拢，向陷入混乱的敌军发起了全面的反攻！
“启明号”一马当先，蒸汽明轮全速运转，发出巨大的轰鸣，白色的水汽从两侧喷涌，推动着这艘巨舰以远超风帆战舰的速度，如同利剑般切入敌阵。侧舷火炮次第轰鸣，如同死神的镰刀，不断收割着周围的敌舰。
战场形势眼看就要彻底逆转。然而，就在这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异变再生！
从长江北岸，传来了隆隆的炮声！这炮声不同于仪真炮台的重炮，更加密集，但威力似乎稍逊，炮弹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也更为尖锐。
“是江北四镇的炮兵！”张武脸色瞬间大变，指着北岸隐约可见的新建土垒工事，“他们什么时候在岸上建立了炮兵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