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万事俱备
昭武三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似乎更早一些。南京城外的柳树，仿佛一夜之间就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细细的柳条在微风中摇曳，像是无数只柔软的手，在轻抚着这座饱经沧桑的帝都。秦淮河的水也褪去了冬日的沉滞，泛起了粼粼的暖意，画舫穿梭，丝竹声隐隐约约，似乎想要冲淡空气中那股日益凝重的氛围。但在这片看似寻常的、万物复苏的勃勃生机之下，涌动着的是一股更加灼热、更加磅礴、几乎要压抑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那是战争的气息，是钢铁与火焰的味道，是百万大军屏息凝神、引弓待发的肃杀。
紫禁城，文华殿。
这座平日用来举行经筵、讲读史书的殿宇，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将外界的喧嚣与春光隔绝开来。殿内早已撤去了取暖的炭火，却依然让人觉得有些莫名的燥热，一种从心底里升腾起来的、混杂着紧张、激动与决绝的燥热。殿内只有寥寥数人，却汇聚了整个大明帝国此刻最核心的意志：皇帝朱慈烺，首辅李岩，枢密使苏澜雪，兵部尚书倪元璐。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极度压抑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仿佛积蓄了万钧之力的雷霆，在乌云中沉默，只等待那撕裂长空的一瞬。
朱慈烺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御座之上。他背对着众人，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站在那幅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北伐态势图前。这幅地图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笔标记、墨线勾勒的箭头、以及各种只有他们几人才看得懂的符号。山川河流、城池关隘，被各种颜色的线条切割、连接，尤其是那片广袤的、被特意用刺目的朱红色标记出来的北方土地——中原、齐鲁、燕赵……乃至那被一圈深红紧紧箍住的幽燕之地——北京。他的目光，像是两把无形的锥子，死死地钉在那片红色之上，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绢帛，亲眼看到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上的每一寸山河。
李岩、苏澜雪、倪名璐三人，垂手肃立在御案下方，保持着绝对的安静，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极缓。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眼神交流，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背对着他们的、年轻却已显露出如山般沉重压力的帝王背影上。他们深知，今天这场小范围的、规格至高无上的御前会议，将要最终敲定的，绝不仅仅是某一场战役的方略，那是整个国运的走向，是维系了二百多年的大明国祚能否延续的关键，是亿万黎民百姓未来命运的开端。这份重量，压得他们这些久经风浪的股肱之臣，也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时间，在无声中一点点流逝，只有殿角那座巨大的西洋自鸣钟，发出规律而沉闷的“滴答”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朱慈烺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没有即将挥师北上的亢奋，没有临战前的激动，甚至没有常见的帝王的威严，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可怕的平静。这种平静，并非源于无知或懈怠，而是将所有纷杂的情绪——焦虑、期盼、愤怒、决绝——都压缩到了极致后，所呈现出的最终形态，平静得如同暴风眼，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头皮发麻。
他迈开步子，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前。案上，异常整洁，只整齐地、庄重地摆放着三份厚厚的册子。从左至右，分别是橙黄色封皮的《户部钱粮总册》、深蓝色封皮的《枢密院北伐方略及兵力部署总览》、以及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墨黑色封皮的《职方司北地情势总汇》。这三本册子，代表着支撑一场倾国之战的三大支柱：钱粮、兵马、情报。
“开始吧。”朱慈烺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冷的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不容置疑，“一件一件，最后确认一次。朕要听最终的、确凿无疑的数字和结论。”
年龄最长的兵部尚书倪元璐深吸一口气，率先出列。他走到御案前，用那双布满老年斑、却依然稳定的手，极其郑重地捧起那本橙黄色的《户部钱粮总册》。仔细看，他的指尖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不住的、历史参与感的激动。他翻开那本承载着帝国命脉的册子，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数字，声音沉稳地，一字一句地报出：
“陛下，臣，兵部尚书倪元璐，最后呈报北伐后勤总备情况。”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凝聚力量，“截至昭武三年二月二十八日，国库与内帑实存银两，扣除各项必要预留及周转，可立即动用于北伐战事者，合计一千三百五十七万两有奇。此数，已反复核验三遍，绝无差错。”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各地官仓，包括南京、淮安、徐州、武昌等主要转运枢纽，存粮总计折合稻米八百余万石，豆料、草束充足。经枢密院与户部联合测算，此存粮，可供北伐第一阶段投入之主力大军及随军民夫，支用一年又六个月。此为基础存量，后续征收、采购仍在进行。”
“此外，昭武商会名下之海外贸易，利润稳定，每月可有十五至二十万两白银入账；盐税新政推行顺畅，两淮、两浙盐课收入较前朝翻倍。此两项，可形成稳定财源，保障北伐期间钱粮源源不断，不至中断。”
说到军械，老尚书的声音更加洪亮：“军械方面，南京、苏州、杭州等各大兵仗局，库存燧发枪八万杆有余，且工坊日夜两班倒，日产燧发枪百杆以上，可随时补充战损。各式火炮，包括红夷大炮、佛郎机、虎蹲炮等，合计四百二十余门，弹药储备充足，仅南京武库储存之火药即达八十万斤。讲武堂已毕业及即将分配之合格基层军官，共三千一百二十七人，可随时补充至各军、各营，担任把总、哨官等职。”
他“啪”的一声合上册子，双手捧持，微微躬身，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以自身信誉和性命做出的担保：“陛下，老臣在此，以倪氏满门、以这身官袍、以项上人头担保，北伐之钱、粮、械、人，四大要素，均已足备，绝无后顾之忧！户部与兵部，已做好万全准备，支撑王师，犁庭扫穴！”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了一旁肃立的苏澜雪。
苏澜雪会意，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拿起那本深蓝色的《枢密院北伐方略及兵力部署总览》。她今日依旧是一身戎装改良后的枢密使官服，衬得身姿挺拔，面容清冷如雪，但那双凤目之中，锐利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宝剑，寒光凛冽。
“陛下，枢密使苏澜雪，最后呈报北伐军事部署。”她的声音清脆，不带丝毫拖泥带水，“经最后核查，北伐全军整编已全部完成，各军、各镇均已抵达指定集结区域，完成战前最后动员。”
她走到地图前，无需翻看册子，一切早已烂熟于心：“东路军，亦即北伐主力军团，以昭武新军第一、第二、第三镇为核心骨架，配属最精锐之神机炮营、骑兵游击支队，总兵力十二万八千人。目前，该路军已按计划，分别于海州、扬州、滁州一线完成最终集结，士气高昂，求战心切，只待渡海、渡淮命令下达。”她说到这里，稍顿了一下，主力军团的直接指挥官身份敏感，需要皇帝亲自钦定，她只是继续说道，“该路军之进军路线、沿途补给节点、与后方联络方式，均已细化至营一级，确保如臂使指。”
“西路军，策应军团，由李定国将军节制，下辖其所部精锐及川中部分官军，总兵力五万人。目前已完成所有战前部署，牢牢控扼夔门、襄阳等要地，可随时根据命令，兵出四川，北上攻略陕南、豫西，有效牵制虏廷西线兵力，使其不能东顾。”
“此外，中路的河南方向策应部队，以及部署于长江沿岸、淮河一线的战略预备队，皆已进入预定位置，保持高度戒备。水师方面，南京水师与登州水师主力舰队已完成协同演练，可随时为东路主力提供渡海护航，并遮断黄河、运河等关键水道，阻敌增援。”
她转过身，面向朱慈烺，语气凝重：“所有进军路线图、后勤补给计划、各军之间联络密码及应急方案，均已封装成册，下发至各军主将。各军主将，包括李定国、黄得功、王刚等，均已向陛下、向枢密院立下军令状！”
军事部署汇报完毕。最后，只剩下那本墨黑色的、仿佛凝聚了无数暗影与秘密的《职方司北地情势总汇》。朱慈烺亲自伸出手，将其拿起。他没有翻开，那冰冷的封皮触感似乎直达心底。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澜雪身上，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北边，最近有什么动静？韩影那边，最后的消息怎么说？”
苏澜雪立刻接口，这些情报她早已反复研判，刻印在脑海深处：“回陛下，据韩影七日前发出的最高等级密报，并结合其他渠道信息相互印证，虏廷对我南方大规模兵力调动、物资集结，确实有所察觉，各地细作亦有回报。但以多尔衮为首的虏酋判断，我方仍在‘积势施压’，旨在迫使其在谈判中让步，或为将来可能的行动做准备，并未料到我朝已下定最后决心，会在短期内——尤其是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春季——发动全面进攻。”
她走到地图前，指着北京、山西方向：“目前，多尔衮之重心，七成仍在应对大同姜镶反正及蒙古琐诺木亲王事件之后续影响，忙于稳定内部，弹压异己。京畿防务，主要由其弟多铎负责。而山东、河南等地之绿营兵，军心普遍浮动，对我方暗中联络反应积极，我内应人员均已就位，只待王师一到，便可里应外合。”
她最后总结，声音清晰而肯定：“陛下，综合所有情报分析，职方司判断，虏廷目前正处于内忧稍平、外患误判之战略窗口期。时机……正当其时！”
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所有的数据，所有的部署，所有的情报分析，都已赤裸裸地摊开在了这张御案之上，摊开在了这四位决定帝国命运的人面前。
文华殿内，再次陷入了那种极致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的安静。只有那西洋钟的“滴答”声，固执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几道春日的光柱，顽强地透过窗棂的缝隙挤了进来，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缓慢地浮沉、舞动，仿佛世间众生在这历史洪流前的渺小缩影。
朱慈烺缓缓地坐回了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他的身体靠向椅背，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像战鼓的余韵，清晰地敲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敲在这决定性的历史节点上。
李岩、苏澜雪、倪元璐三人的目光，此刻都毫无保留地聚焦在年轻皇帝的脸上。他们看到了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看到了他眼底深处承载的、远超其年龄的沉重，但更看到的，是一种历经千辛万苦、排除千难万险、无数次争吵权衡、无数次深夜推演后，终于排除所有不确定性，走到这起点线之前的、无可动摇的决绝！
“也就是说，”朱慈烺终于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沉寂。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沉重地砸在殿内的金砖地上，激起无形的回响，“兵，练好了。枪炮，造足了。粮饷，堆成山了。计划，反复推演，烂熟于心了。敌人，也恰到好处地麻痹了。”
他停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逐一扫过李岩、苏澜雪、倪元璐这三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孔。然后，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
动作之突然，之决绝，带起了袍袖的风声。
“那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潜龙出渊，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摧垮一切犹豫彷徨、不容置疑的磅礴力量，瞬间冲散了殿内所有积压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还等什么？！”
这一声质问，如同九天惊雷，在这小小的文华殿中轰然炸响！又如同利剑出鞘，寒光四射，直指北方！
李岩、苏澜雪、倪元璐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声震得浑身一颤，仿佛一股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所有的迟疑、所有的谨慎、所有的沉重，在这一刻都被这声质问扫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沸腾的热血，是澎湃的战意，是同样不容置疑的回应！
三人齐齐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洪亮、斩钉截铁地应道：
“臣等遵旨！万事俱备，只待王师北定！”
朱慈烺的眼中，仿佛有压抑了许久的烈焰终于冲破了束缚，熊熊燃起。他不再看身后的臣子，也不再看案上的册子，大步流星地走到紧闭的殿门口，伸出双手，猛地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隔绝内外的殿门！
“轰——”
耀眼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春日阳光，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汹涌而入，顷刻间驱散了殿内所有的阴霾与沉闷，将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辉煌的光明之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坚定无比的影子，投在殿内的金砖之上。
他站在光与影的分界处，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穿越了重重的宫阙殿宇，坚定地望向北方，望向那片承载着无数屈辱与期盼、魂牵梦萦的土地。
他一字一顿地，对早已侍立在门外、被殿内动静惊动而屏息凝神的贴身太监吩咐，那声音又像是穿透了云霄，向着整个天下，进行着最终的宣告：
“传朕旨意：三日之后，朕要亲赴孝陵，祭告天地祖宗！”
稍作停顿，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那石破天惊的四个字：
“北伐，就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