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雾还没散尽，林家村小学的土坯教室就飘起了朗朗书声。一年级的教室里，十几张土坯课桌摆得整整齐齐，桌面被磨得发亮，上面还留着孩子们用树枝刻的小记号——有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有简笔画的小狗，还有没写完的半拉字。黑板是用墨汁反复刷过的木板，边角已经有些开裂，却被擦得干干净净，透着股被精心照料的暖意。
鹞子揣着颗怦怦跳的心坐在第三排，左边是同桌王栓柱，右边挨着比他小半岁的清禾——那是他的小表妹，也是跟着他一起入学的小师妹。清禾梳着两个短短的羊角辫，发梢用红绳系着，风一吹就轻轻晃悠，像田埂上刚冒芽的嫩禾苗。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袖口缝着整齐的针脚，小手乖乖地放在桌面上，手指纤细，指尖沾着点墨水印，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黑板，连眨眼都格外认真，像株透着灵气的清嫩禾苗。鹞子穿了件姐姐黄子妍剩下的蓝布褂，衣角还带着没拆干净的补丁，袖口被洗得有些发白，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卷了边的课本——这是爸爸特意从公社供销社换来的，封面印着“语文”两个黑体字，边角被磨得圆润，里面还夹着几张泛黄的毛边纸，是鹞子和清禾共用的练字纸，纸上已经歪歪扭扭写满了两人刚学的简单汉字，清禾的字比鹞子的更工整些，像她人一样清秀。
“同学们，安静啦！”王秀莲老师走进教室，齐耳短发上沾着点晨露，发梢微微卷曲，蓝色卡其布褂的袖口挽着，露出纤细却结实的手腕，手里拿着一根竹制教鞭，鞭梢被磨得光滑。她把课本轻轻放在讲台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角的细纹里都藏着暖意：“今天咱们继续学新字，昨天教的‘日、月、水、火’，大家都记住了吗？”
“记住啦！”孩子们齐声回答，声音里透着股雀跃，带着乡村孩子特有的质朴洪亮。清禾也跟着小声应和，声音清甜，像山涧里的清泉潺潺流过。鹞子偷偷瞥了眼斜前方的张磊，只见他仰着下巴，胸脯挺得高高的，像是在炫耀自己早就学会了。张磊穿了件没有补丁的新褂子，是他爸爸张秃子托人从县城买来的，靛蓝色的布料看着就洋气，平时在班里总爱拔尖，遇事都要争个第一。
王老师拿起教鞭，指着黑板上刚写好的“牛”字：“大家看这个字，横、撇、竖、提、竖钩，一共五画，念‘niu’，就是咱们村里耕地的牛。”她边说边张开手比划，“大家想想，牛有什么特点？有弯弯的犄角，有长长的尾巴，能拉犁种地，能拉车运粮，是咱们社员的好帮手，秋种秋收都离不开它。”
孩子们都点点头，鹞子想起家里的老黄牛，毛色是深棕色的，额头上有一块白毛，每次耕地回来都喘着粗气，鼻孔里喷着白气，妈妈总会给它拌点麦麸子的好草料，还会用梳子给它梳顺毛发。清禾则抿着小嘴，眼神里满是好奇，她想起外公家的牛犊，总爱跟在母牛身后，毛茸茸的特别可爱。鹞子正想得入神，王老师突然点了名：“王栓柱，你来读一下这个字，再组个词。”
王栓柱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泥土地上划出“吱呀”一声，脸蛋涨得通红，像熟透的柿子，眼神有点发慌，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他昨天放学后帮家里放羊，赶着羊群在山坡上跑了一下午，回家天就黑了，没来得及复习，盯着黑板上的“牛”字看了半天，嘴唇动了动，嘴里蹦出一句：“念……念‘mǎ’！组词是‘骑马’！”
“哈哈哈！”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拍着桌子，有的捂着肚子，还有的笑得直跺脚。鹞子笑得直拍桌子，眼泪都快出来了，赵石头也咧着嘴笑，露出两颗缺了角的门牙，连坐在前排的黄子妍都回过头，捂着嘴偷偷乐，肩膀一耸一耸的。张磊更是夸张，拍着桌子喊：“王栓柱，你傻呀！这是牛，不是马！马有四条腿跑的快，牛是拉犁的！”
王栓柱的脸更红了，红得快要渗出血来，头埋得低低的，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掉下来。清禾没跟着笑，反而皱了皱小眉头，偷偷拉了拉鹞子的衣角，小声说：“别笑啦，栓柱哥该难过了。”鹞子愣了愣，看着清禾认真的眼神，赶紧收住了笑，点了点头。
王老师轻轻敲了敲讲台，教鞭落在木板上发出“笃笃”声：“安静！不许笑同学，谁还没犯过错呀？刚学字的时候，老师也认错过字呢。”她走到王栓柱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地说，“栓柱，别着急，再看一眼，这个字和‘马’不一样，下面是竖钩，不是四点底，念‘niu’，组词‘黄牛’‘水牛’‘放牛’都可以，想想咱们村的牛群，是不是一下子就记住了？”
王栓柱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蹭了蹭眼角，小声念道：“牛……黄牛。”
“对啦，声音再大一点就更好了！”王老师笑着点点头，眼神里满是鼓励，“坐下吧，下次放学后抽点时间复习，一定能记得更牢。”她回到讲台前，又拿起教鞭指着下一个字，“咱们再学这个‘午’字，大家看，和‘牛’字就差一撇，念‘wu’，中午的午，比如‘午饭’‘午休’‘中午’。”
她特意在黑板上把“牛”和“午”写在一起，用红粉笔圈出区别：“大家看清楚，‘牛’有撇，像牛头顶上的犄角；‘午’没有撇，记住‘中午无角是午字’，这样就不会混啦。”
孩子们跟着念：“午，中午的午！”清禾学得格外认真，小嘴跟着老师的节奏一张一合，还悄悄用手指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把“有撇是牛，无撇是午”的口诀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鹞子看着她专注的样子，也跟着认真起来，把两个字的区别牢牢记在心里。张磊却不以为然，小声对旁边的同学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早就会了。”
王老师听见了，笑着说：“张磊，既然你会了，那老师考你一下，‘牛’‘午’两个字，你组个句子吧。”
张磊立刻站起来，得意地说：“我家有一头午，每天都在地里干活！”
“哈哈哈！”这次的笑声比刚才还响，鹞子笑得肚子都疼了，赵石头更是捂着嘴直跺脚。清禾也忍不住抿着嘴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却没像其他人那样大声起哄，只是悄悄对鹞子说：“是牛，不是午呀。”张磊愣了愣，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直到王栓柱小声提醒：“是牛，不是午！”
张磊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梗着脖子说：“我……我口误！”
王老师忍着笑，耐心地说：“张磊，组词造句要结合生活，不能随口说哦。咱们可以说‘中午，爸爸在地里放牛’，这样就对了。”她顿了顿，又说，“学习要踏实，不能骄傲，就算会了也要认真听，不然容易出错呀。”
张磊不服气地坐下，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却不敢再炫耀了。
接下来学“田”字，王老师说：“这个字念‘tián’，大家看，外面的框像田地的边界，里面的横横竖竖像田埂，咱们村的田地就是这样的，种着小麦、玉米，还有绿油油的禾苗，是咱们的粮食来源。”
她特意看了眼清禾，笑着说：“清禾，你来说说，田地里除了庄稼，还有什么？再用‘田’字组个词吧。”
清禾慢慢站起来，小手轻轻攥着衣角，声音清甜却清晰：“田地里有禾苗，还有蝴蝶。组词……田地，我外公每天都去田地里照看禾苗。”
“说得真好！”王老师赞许地点点头，“既结合了自己的生活，还把‘田’和‘禾’联系起来了，清禾观察得真仔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递给清禾，“奖励你，继续加油呀。”
清禾接过糖，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小声说了句“谢谢王老师”，坐下后悄悄把糖塞到鹞子手里，眨着眼睛说：“哥，你吃。”鹞子心里暖暖的，又把糖推了回去，低声说：“你吃，你说得好。”清禾抿着嘴笑了，把糖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兜里，准备回家和鹞子分着吃。
王老师又让鹞子起来组词，鹞子站起来，大声说：“田地！我爸爸每天都在田地里干活，种的禾苗长得可好了！”
“说得好！”王老师笑着点头，又拿出一块糖递给鹞子，“鹞子也很棒，懂得向妹妹学习，观察生活。”
鹞子接过糖，心里甜滋滋的，偷偷看了眼张磊，只见他撇了撇嘴，一脸不服气。
这时，教室门被推开了，陈守义校长走了进来。他穿着灰色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断了腿的眼镜用线缠着，手里拿着一本算术课本。“王老师，打扰一下，”陈校长的声音沉稳，“下节课四年级的算术课，我来跟你换一下，你先忙。”
他的目光扫过教室，一眼就看到了鹞子和清禾，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和，还悄悄朝两人点了点头。鹞子想起爸爸说过，陈校长当年教书时，家里帮过学校修教室，清禾则想起外公常说陈校长是个好老师，两人都坐得更端正了。
陈校长没多停留，转身离开了教室。王老师继续教字，后面又学了“禾”“麦”“米”，都是和庄稼、粮食相关的字。教到“禾”字时，王老师说：“‘禾’念‘hé’，就是咱们田地里长的禾苗，清禾的名字里就有这个字，清如清泉，禾似禾苗，多好听的名字呀。”
孩子们都看向清禾，清禾的脸更红了，却坐得更直了，眼神里满是骄傲。她学得格外认真，还把“禾”字的笔画在毛边纸上写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记错。鹞子也跟着认真写，心里想着，以后要像保护禾苗一样保护清禾，不让她受委屈。
快下课的时候，王老师让大家默写今天学的字。鹞子拿起铅笔，在毛边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牛、午、田、禾、麦、米”，每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清禾也低着头认真写，笔尖在纸上轻轻滑动，写出的字清秀工整，像她的人一样。
鹞子写完后，回头看了眼王栓柱，只见他正对着“牛”和“午”发愁，手指在纸上反复描着。鹞子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小声说：“有撇是牛，没撇是午。”王栓柱眼睛一亮，赶紧把字写对了，还朝鹞子笑了笑。
清禾写完后，也发现前排的一个女生把“禾”字少写了一撇，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戳了戳那个女生的后背，小声提醒：“‘禾’字有撇，像禾苗的麦芒，别忘啦。”那个女生赶紧改过来，对清禾说了声“谢谢”。
张磊也写完了，他想让王老师检查，却又不好意思，只好把本子推到前面，假装不经意地让王老师看到。王老师拿起他的本子，发现他把“麦”字少写了一撇，温和地说：“张磊，‘麦’字上面是‘青’字头，要带一撇，像麦子的麦芒，下次别忘了哦。”张磊点点头，赶紧把字改过来。
下课铃响了，王老师说：“今天大家表现都不错，虽然有同学闹了笑话，但及时改正了就好。学习就是这样，不怕犯错，就怕不认真。回家后把今天学的字默写十遍，明天我检查。”
孩子们齐声答应着，收拾好书包，涌着走出教室。鹞子、清禾和王栓柱、赵石头走在一起，王栓柱不好意思地说：“刚才真丢人，把‘牛’念成了‘马’。”
“没事，”鹞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王老师都说了，谁没犯过错呀，下次记住就行了。”
清禾也跟着点头，小声说：“栓柱哥，我昨天还把‘水’写成‘火’了呢，多写几遍就记住了。”
赵石头也说：“对，我上次还把‘日’写成‘目’呢，后来妈妈教我‘日是太阳圆，目是眼睛看’，就再也没错过。”
四人说说笑笑地往校门口走，正好碰到了四年级的黄子月和三年级的林建军。黄子月手里拿着课本，笑着问鹞子和清禾：“今天学得怎么样？有没有闹笑话？”
鹞子脸一红，把王栓柱和张磊的事说了一遍，引得黄子月和林建军都笑了。林建军拍着鹞子的头说：“没事，慢慢学，以后识字多了就不会错了。”黄子月则温柔地摸了摸清禾的羊角辫：“清禾学得真认真，还懂得帮助同学，真棒。”
清禾不好意思地躲到鹞子身后，露出半张脸，偷偷笑着。鹞子点点头，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更认真学习，多识字，不仅自己不闹笑话，还要好好照顾清禾，教她认更多的字。深秋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照在孩子们的身上，暖洋洋的，像晒在田地里的禾苗。教室里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这堂闹笑话的识字课，成了鹞子和清禾一年级生活里难忘的一幕，就像田埂上的禾苗，在欢声笑语中悄悄扎根、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