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懿旨 —— 宣曦郡主即刻前往慈宁宫问话！”
太监尖细的嗓音像一道惊雷，骤然炸响在永宁宫清晨的寂静里。楚曦握着青瓷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藕荷色裙摆上，晕开浅淡的水渍，像泼在雪地上的墨，刺得人眼慌。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慈宁宫！又是慈宁宫！昨夜隔墙低语中 “慈宁” 二字的余响还在耳畔缠绕，此刻太后的召见便如影随形般降临，这绝不是巧合！是昨夜那番 “扰敌” 的动静终究引来了注意？还是太后早已透过眼线，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此刻要亲自 “敲打”？
春桃和秋杏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连叩首的动作都带着颤抖。楚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慌乱 —— 越是危急，越不能露怯。她缓缓放下茶杯，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声音里掺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意外，像株被风雨打蔫的兰草：“臣女接旨。劳烦公公稍候，容臣女更衣。”
传旨太监面无表情地点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像探照灯，在她脸上扫过，带着审视的锐利，让她皮肤发紧。
回到内室，春桃和秋杏手脚麻利地为她换上见驾的正式宫装 —— 石青色的缎面上绣着缠枝莲纹，领口缀着细碎的珍珠，庄重却也沉重。楚曦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秋杏的右手，那片曾让她心惊的墨绿色痕迹，此刻已被擦拭得极淡，几乎与虎口的纹路融为一体，可在她眼里，却像烙在心上的印记，刺得人不安。
“小心身边……”
隔墙的警告再次在脑海中回响，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发疼。带谁去？春桃活泛却嘴快，秋杏沉稳却藏着秘密。若都不带，郡主见驾无丫鬟随行，反而更惹人生疑。电光火石间，楚曦有了决定。
“春桃随我去吧。”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目光却紧紧盯着正在整理裙摆的秋杏，“秋杏，你留下，把我昨日看的那几本游记找出来，等我回来解闷。”
秋杏整理衣料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指尖捏着的缎面微微发皱，随即又恢复如常，她垂着眼睫，声音平稳无波：“是，郡主。”
这份平静，反而让楚曦的心又沉了一分 —— 没有疑问，没有失落，像早已预知一切，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没时间深究，楚曦任由春桃为自己挽好发髻，插一支素雅的玉簪，便跟着传旨太监走出永宁宫。宫道空旷，清晨的寒风卷着草木的冷香，刮在脸上像细针扎。脚步声与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慈宁宫的朱红大门在眼前缓缓展开，檀香与沉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得有些滞闷，压得人胸口发沉。正殿内，太后并未如上次般让孙嬷嬷代为传话，而是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凤椅上，像一尊被香火熏染的神像，威严中透着疏离。
她今日穿了件暗紫色绣金凤穿牡丹的常服，金线绣就的凤凰在衣料上若隐若现，却未戴过多首饰，只一支通透的翡翠簪绾着发髻，手中捻着一串深褐色的沉香木佛珠，每颗珠子都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泛着岁月的光泽。她的面容看似慈和，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历经风霜的锐利，那双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能穿透所有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
“臣女楚曦，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千岁千千岁。” 楚曦依足规矩，屈膝跪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金砖。身边的春桃早已吓得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肩膀微微发抖。
“起来吧。” 太后的声音平稳温和，像春日里的溪水，却没有半分暖意，“听说昨夜永宁宫不安生，吓着你了？”
“谢太后娘娘关怀。” 楚曦在春桃的搀扶下起身，垂首站立，声音细弱得像风中飘絮，“是臣女胆小，一点风吹草动就慌了神，扰得宫中不宁，实在罪过。”
“孩子家，难免的。” 太后微微抬手，示意她上前，指尖的佛珠依旧缓慢捻动，“到哀家跟前来说话。孙嬷嬷，给郡主看座。”
孙嬷嬷搬来一个铺着软垫的绣墩，放在太后下首。楚曦谢恩后，只敢坐半边身子，脊背绷得笔直，能清晰地感觉到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像实质般，扫过她的眉眼、唇角，甚至细微的呼吸，仿佛要从她的表情里挖出所有秘密。
“哀家听闻，” 太后缓缓开口，佛珠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昨夜不只是永宁宫，连太医院那边也不太平？好像还牵扯到了陈院判？”
来了！最担心的问题终究还是来了！楚曦的后背瞬间绷紧，手心沁出细汗，指尖悄悄掐着掌心，用痛感维持清醒。她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与后怕，像受惊的小鹿：“太医院也出事了吗？臣女不知…… 只听宫人说是野猫蹿进了永宁宫，打翻了东西…… 原来别处也……” 她故意停顿，声音里带着怯意，仿佛被 “别处也出事” 的消息吓到，不敢再往下说。
太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看不出是信是疑，只淡淡道：“是啊，说是陈院判亥时三刻从偏门出来，正好撞上被永宁宫动静引过去的侍卫，闹了点误会。”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家常，“这陈院判也是，那么晚了，去太医院偏殿的库房找什么旧年脉案？倒是尽忠职守得过了头。”
亥时三刻、偏门、旧年脉案…… 每一个字眼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楚曦心里！太后竟然对细节了如指掌，还特意为陈景元的行为找好了 “理由”—— 这是在暗示她 “误会已解”，让她不要再深究？还是在试探她是否知道更多，甚至与陈景元的 “异常” 有关？
楚曦的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指尖绞着裙摆的绣纹，做出懵懂又害怕的样子：“原…… 原来是陈院判…… 臣女还以为…… 真的有坏人闯进宫了……”
“宫里哪来那么多坏人。” 太后轻轻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眼角的皱纹里依旧藏着冷意，“不过是些当差不当心，自己吓自己的事罢了。倒是你，接连受惊，这小脸瘦得都没巴掌大了，哀家瞧着心疼。”
话锋突然一转，太后对孙嬷嬷道：“去把前儿暹罗进贡的那盒安神沉香取来，赐给曦郡主。那香哀家用着极好，宁静安神，最是养人。”
孙嬷嬷躬身应下，很快捧着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盒回来。盒盖打开的瞬间，一股清冽中带着暖意的异香扑面而来，不同于寻常檀香的厚重，这沉香的气息更显幽远，仿佛能抚平人心的躁动。楚曦连忙起身谢恩，指尖触到木盒的瞬间，却像碰到了冰块 —— 突如其来的赏赐，还是安神香料，这香…… 真的只是 “养人” 那么简单吗？
“不必多礼。” 太后抬手虚扶，目光却依旧锁在她脸上，语气随意得像闲谈，“说起来，哀家记得你母亲，长乐郡王妃，未出阁时似乎对香料也颇有研究？尤其擅辨沉香？你可曾听她提起过如何分辨沉香优劣啊？”
楚曦的心脏猛地一凛！这才是真正的试探！太后竟知道母妃 “擅辨沉香”？是真有其事，还是故意编出来诈她？若是前者，她若说不知，便是 “不孝”；若是后者，她若顺着承认，稍有差池便会露馅 —— 她根本不知道母妃是否懂香料！
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楚曦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与困惑，像个被问住的孩子：“回太后娘娘，母妃…… 母妃确实喜欢在院子里调弄香料，臣女小时候常闻见各种好闻的味道…… 但分辨优劣……” 她轻轻咬着下唇，眼底带着点懊恼，“臣女愚钝，只记得母妃说过‘好香闻着心里舒服’，具体的法子，母妃没教过我，我听着就觉得复杂，没敢学……”
她巧妙地避开 “擅不擅辨” 的核心，只强调自己 “没学过”“觉得难”，将娇憨贪玩的郡主形象演得淋漓尽致，既不会暴露无知，也不会引人生疑。
太后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似乎深了些，捻动佛珠的手指却微微停顿了一瞬：“是了，你还小，贪玩才是正经，这些繁琐事物，不懂也罢。”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又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这暹罗沉香确是极品，你拿回去让身边懂事的丫鬟点便是，莫要自己胡乱摆弄，仔细烫着手。”
“是，臣女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楚曦再次低头应道，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 这一关，似乎暂时过去了。
可太后却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她端起手边的白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表情，再开口时，语气愈发随意，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说起来，你这孩子，近来倒是与你沈家哥哥走得颇近？听说他前日来看你，回去路上便惊了马？真是流年不利。”
楚曦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果然问到了沈逸！她握着木盒的手微微收紧，指甲几乎嵌进盒面的雕花里，声音里掺着愧疚与后怕：“沈家哥哥…… 是特意来看我的…… 谁知就出了那样的事…… 都怪我，若是他不来宫里看我，或许就不会……”
“唉，意外之事，怎能怪你。” 太后放下茶盏，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沈家那孩子也是，既是受了伤，就该好生在家将养着。哀家听闻他昨日竟还不安生，派人往宫里送了些小玩意儿？真是少年心性，伤着胳膊也不忘淘气。”
轰！
楚曦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太后知道了！她竟然连沈逸昨日派人送消息（那颗石子与纸条）的事都知道！这是在警告她？警告沈逸？还是在告诉她，他们所有自以为隐秘的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巨大的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脸色白得像纸，眼底的惊慌根本无法掩饰。
太后看着她的模样，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神色，像怜悯，又像审视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快得让人抓不住。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缓缓站起身，凤椅上的绸缎滑落，发出轻微的声响。
“好了，哀家也乏了。你且回去吧，好生用着那香，压压惊。” 太后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仿佛刚才那些令人心惊的话都只是随口闲谈。
“臣…… 臣女告退……” 楚曦如同获得大赦，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连忙躬身行礼，在春桃的搀扶下，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慈宁宫正殿。
直到走出慈宁宫的朱红大门，冰冷的寒风迎面吹来，楚曦才感觉自己快要停止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后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她抱着那盒沉重的沉香，只觉得怀里像揣着一块寒冰，冷意顺着指尖蔓延，冻得她四肢发麻。
“郡主，您没事吧？您的手好凉……” 春桃扶着她，担忧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声音里满是慌乱。
楚曦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满脑子都是太后的话，那些温和语气下的试探与敲打，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让她喘不过气。
主仆二人沉默地走在回永宁宫的路上，宫道两旁的宫灯还未熄灭，昏黄的光线下，连树影都显得狰狞。就在经过一处宫苑拐角时，迎面走来一队低着头的宫女，为首的是个穿着深褐色宫装的管事嬷嬷，身形微胖，脸上带着惯有的严肃。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嬷嬷的脚步极快地顿了一下，右手像被风吹动般抬起，一个揉得极小的纸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春桃虚握着的手心里！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若不是楚曦此刻神经紧绷，根本无法察觉！
春桃浑身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节瞬间泛白，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底闪过一丝极致的惊慌，像被烫到般，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楚曦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嬷嬷塞给春桃的纸团，与沈逸之前传递消息的纸团一模一样！
春桃…… 她竟然也有问题？
楚曦猛地转头，看向春桃。春桃触电般避开她的目光，紧紧攥着藏有纸团的手，手背的青筋都隐隐浮现，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那份惊慌失措，比刚才在慈宁宫面对太后时还要剧烈。
这一刻，楚曦全都明白了。
隔墙的警告……“小心身边”……
原来，她身边的阴影，从来就不止秋杏一个。这深宫里，她像个被丝线操控的木偶，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下，连最亲近的丫鬟，都是别人安插的眼线。
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楚曦抱着那盒沉香，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连脚下的金砖都变得冰冷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