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记录仪的红灯在无声闪烁,记录下这骇人听闻的供述。龙傲天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得可怕的男人,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真相大白的释然,有对受害者命运的唏嘘,更有对人性之恶的凛然。
“所以,你杀害贺立军,并冒用他的身份,动机并非早有预谋,而是源于一时的愤怒和……长期积累的不平?”龙傲天沉声总结,试图将扭曲的逻辑理清。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而扭曲的笑:“预谋?不,在那之前,我连想都不敢想。是他……是他亲手把我心里那头野兽放出来的。他让我尝到了天堂的滋味,又一脚把我踹回地狱,还告诉我,我只配待在地狱里。”
他顿了顿,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杀了他之后,我看着他的脸,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一个念头就突然冒出来了:为什么不能是我?我能对他的妻子更好,能对他的儿子更耐心,能把他的公司经营得不错……我比他,更配得上‘贺立军’这个名字和他所拥有的一切。”
这便是他十年伪装的原始驱动力——一种极度的自卑扭曲成的、想要证明自己“配得上”的疯狂执念。
“那徐舟呢?你为什么要收买他?”龙啸天追问。
“那是后来的事了。”周明远回答,“我‘成为’贺立军后,仔细研究过他的一切。我知道他有脆骨病,虽然不严重,但这是个特征。我没有这个病,时间久了,难免会引起怀疑。我需要一个权威的医学证明,来堵住这个漏洞。徐舟是他的主治医生,收买他,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那两百万,对我当时拥有的来说,不算什么。”他用的是“拥有”,而不是“继承”或“窃取”,心理上已经完全将自己代入了角色。
审讯进行到这里,主要犯罪事实已经清晰。龙傲天示意记录员将笔录拿给他确认签字。
看着他在笔录上按下手印,龙傲天最后问了一个问题:“这十年里,你对黄晴和贺林,有过哪怕一丝真正的愧疚吗?”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时候,假的久了,连自己都信了。我对他们好,一开始或许是演戏,但后来……我也分不清了。也许……是有的吧。”
但这迟来的、模糊的愧疚,与他所犯下的罪行相比,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手印按下的瞬间,仿佛也为这起跨越十年的离奇案件盖上了定论的印章。笔录被收走,审讯室的空气却依旧凝重。
他靠在椅背上,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涣散地投向冰冷的墙壁,仿佛在回顾自己这错位、扭曲而又漫长的十年。龙傲天和龙啸天也没有立刻离开,他们看着这个从社会边缘的幽灵,到窃取他人人生的冒牌货,最终又变回囚徒的男人,心中并无多少破案后的畅快,反而沉甸甸的。
“带下去吧。”龙傲天最终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两名干警上前,将他从审讯椅上架起。他没有反抗,甚至配合地挪动着脚步。就在他被带至门口时,他忽然停下了,侧过头,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龙警官……黄晴和贺林,他们……会知道这一切吗?”
龙傲天注视着他,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或许是这十年来最真实的一丝关切,或者说,是残留的、对那段偷来亲情的眷恋。
“他们会知道真相。”龙傲天的回答冷静而客观,“这是他们的权利,也是我们必须履行的程序。”
闻言,他眼中那点微光黯淡下去,他自嘲般地低语:“也好……也好……总比活在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里强,对吧?” 这话不知是在问龙傲天,还是在安慰他自己。他最终被带离了审讯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龙傲天和龙啸天走出审讯室,早已等候在外的特案组众人围了上来。虽然大家都听到了供述,但气氛并不轻松。
“头儿,案子……这就算结了?”李天挠了挠头,感觉心里有点堵。
“法律上的流程才刚刚开始。”龙傲天深吸一口气,提振精神,“证据链需要进一步完善,起诉材料要准备。明成,徐舟那边的审讯和证据固定要无缝对接。高丽,白骨和所有物证的鉴定报告必须做到无懈可击。”
“明白!”
“放心,头儿!”
龙傲天看向方欣和林云:“最艰难的任务交给你们。向黄晴和贺林……说明真相。注意方式方法,准备好心理疏导资源。她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丈夫和父亲,更是过去十年的认知。”
方欣和林云凝重地点点头。
哥,你说如果贺立军和他没有相遇,或者说贺立军没有说出那番话,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办公室内,龙啸天对龙傲天说道。
没有如果。龙傲天摇了摇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结案报告已经归档,相关的证据链也已移交检察机关。然而,龙牙特案组的办公室内,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在破获大案后弥漫着轻松甚至欢庆的气氛。空气沉甸甸的,压在每个组员的心头。
没有喜悦,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种沉重,不同于之前面对那些穷凶极恶、公然挑衅警方的罪犯时的愤怒与紧迫,也不同于在周密保护下仍被掳走受害者的挫败与自责。这次的沉重,源于案件本身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与人性的悖论。
李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打破了沉寂:“这案子……怎么就让人这么难受呢?明明抓到了凶手,可感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王文锋叹了口气,接口道:“是啊,想想看,如果不是那个建筑工地阴差阳错地要开发,如果不是挖掘机那一铲子恰好刨出了那具白骨……,他是不是就能以‘贺立军’的身份,继续他‘完美’的人生,直到老死?而真的贺立军,就只能永远躺在冰冷的泥土里,连个名字都剩不下?”
这种“偶然性”让所有人后背发凉。正义的实现,竟然依赖于一次近乎巧合的施工。
而更让这份沉重加剧的,是汪明成后续深入调查后,汇总而来的那些充满讽刺意味的信息。
“我查到了更多十年前,也就是他们相遇时的细节。”汪明成推了推眼镜,语气复杂,“当时,真的贺立军,其实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他的建材公司因为一次重大的投资失误和上下游链条的断裂,资金周转出现了严重问题,已经到了濒临破产的边缘。”
他调出了一些旧的商业记录和银行流水:“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他与妻子黄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巨大的经济压力和事业受挫,让他变得愈发暴躁易怒,将负面情绪都带回了家中,对妻儿更是疏于关心,家庭关系岌岌可危。”
换句话说,他当时通过“身份互换”体验到的,并非一个完美无瑕的天堂,而是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充满焦虑和压抑的“围城”。
“讽刺的是……”汪明成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来形容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在他杀害贺立军,并彻底取代他之后,他凭借着自己的……或许可以称之为‘街头智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魄力,竟然真的将那个烂摊子一样的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处理掉了不良资产,稳住了核心客户,甚至抓住了一次行业机遇,让公司起死回生,并且越做越大。”
张晨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所以……从某种极其扭曲的角度来看,这个杀人凶手,反而挽救了贺立军濒临破产的公司?”
高丽也低声补充:“不止是公司。根据黄晴的证词,也是在这个‘假贺立军’取代之后,她才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和丈夫的关爱。从这个层面说,他也……挽救了贺立军那个即将破碎的家庭。”
这个结论,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每个人的道德认知。
一个罪犯,通过谋杀和冒充,客观上却达成了原主未能达成的“成就”——拯救了事业,维系了家庭。这巨大的悖论,让简单的善恶判断变得模糊不清,也让案件的结局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和悲凉的色彩。
凶手伏法,真相大白,这固然是法律的胜利。但此案中暴露出的命运无常、人性的复杂多面以及那令人唏嘘的阴差阳错,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特案组每个人的心上,久久无法散去。它提醒着他们,有些真相,远比案件本身更加残酷和难以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