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佑特意选择在下午,一个工作最繁忙、人来人往的时间点。
他要让整个办公厅的人,都看到,是他张维佑,拿出了这份关于国企改革的、石破天惊的“重量级”报告,并且,是第一个,呈送给新来的杜处长“审阅”。
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说辞。
他要在杜铭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华与“顾全大局”。
“请进。”
办公室里,杜铭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份文件。
“杜处长,忙着呢?”张维佑的脸上,带着一丝油滑的微笑。
“哦,是维佑同志啊。”杜铭抬起头,露出了一个“谦和”的笑容。
“处长,您看,”张维佑将手中的文件,如同献宝一般,呈了上去,“关于国企职工分流安置的那个初步框架,我花了一整个星期,请教了好多专家,总算是拿出一个草稿来了。”
“这可是关系到全省稳定的大事,我心里也没底。”他故作谦虚地说道,“所以,还是得请您这位一把手,亲自来审核把关。
您看要是没什么问题,您在上面签个字,我这就呈送给刘秘书长,再由秘书长,上报给朱书记。”
他把“签字”两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个最常规的、证明“领导已阅”的流程。
杜铭平接过了那份厚厚的文件。
眼前这份现代化的报告,在他眼中,迅速地,与记忆深处,那一份份由宣纸装裱、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奏折”,重叠在了一起。
他想起了明朝嘉靖三十六年,那个同样燥热的夏天。
彼时,他还是内阁里最年轻的大学士。他的政敌,权倾朝野的严嵩党羽,为了扳倒他所倚仗的、以刚正不阿着称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也曾用过一模一样的招数。
他们知道,刘健清廉如水,抓不到任何贪腐的把柄。
于是,他们便反其道而行之。
他们集合了翰林院里最顶尖的“笔杆子”,耗时数月,写出了一份堪称完美的、关于“清丈江南士绅田亩,一体纳粮当差”的改革奏折。
那份奏折,引经据典,数据翔实,言辞恳切,充满了“为国为民、不畏强权”的浩然正气。
从道理上讲,它完美得,无可辩驳。
那份奏折,和眼前这份一样,也被精心设计,第一个,就递到了他赵贞吉的手里。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刘健的“盟友”。
赵贞吉至今都记得当时自己内心的冰冷。
他一眼,就看穿了那份“完美”奏折背后,那淬满了剧毒的阴谋!
“清丈田亩”,道理上,是对的。
但执行起来,必然会得罪整个帝国的根基——江南的士绅集团,从而引发滔天巨浪。
这份奏折,就是递给皇帝,让皇帝去问刘健:“刘爱卿,此事,你意如何?”
刘健,一生都以“刚正”为名。
他若反对,就等于背叛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会立刻被言官们,以“虚伪”、“假清流”的罪名,弹劾至死。
他若赞成,那江南士绅们的滔天怒火,就会立刻将他烧成灰烬。
届时,严党便可以“顺应民意”,以“安抚地方”的名义,将他,这个改革的“罪魁祸首”,推出去,斩首示众。
横竖,都是一个死局。
那时的赵贞吉,是如何破解此局的?
他没有戳穿,更没有硬顶。
他只是,在那份奏折的封面,提笔写下了一句批语。
“兹事体大,关乎国本。非详尽之数据,不可轻议;非万全之准备,不可妄动。着户部、兵部、工部,先行会勘,详查江南各府之田亩、人口、税赋、民情,三月后再议。”
他用一个最“合乎规矩”的、最“稳妥”的、也最无法反驳的理由,将这份“奏折”,打入了部院会勘的无尽循环之中,让它在官僚主义的泥潭里,被悄无声息地耗死了。
四百年的记忆,如电光石火,在杜铭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眼前这个,正得意洋洋地,等待着自己走进陷阱的张维佑。
杜铭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波澜。
只剩下,一丝对一个自作聪明的、不入流的后辈的淡淡怜悯。
他将那份厚厚的报告,非常随意地,放在了自己办公桌的左手边。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歉意”的、无奈的笑容。
“哎呀,维佑同志,你这份报告,来得,实在是不巧啊。”
张维佑一愣:“处长,这话是……”
“你看。”杜铭将电脑屏幕,转向了他。屏幕上,是一份打开的word文档,标题是《关于新时期加强我省党员干部理想信念教育的几点思考——朱明远书记党课讲稿(初稿)》。
“没办法啊。”杜铭叹了口气“朱书记亲自交办的任务,点名要我主笔。要求很高,时间又很紧,他明天上午,就要看到第一稿。”
“我现在,是一个字都不敢想别的。脑子里,全都是‘理想信念’、‘政治规矩’这些大事。”他看着张维佑,眼神“真诚”得,像一汪清泉。
“你这份关于国企改革的报告,也很重要。但再重要,也重要不过,给书记准备讲稿这件事,你说对不对?”
“这……这是,那是当然,当然!”张维佑被杜铭这番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所有的预案,所有的准备,在“给书记写党课材料”这面堪称无懈可击的“免战金牌”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总不能说,让杜铭,先别管书记的党课,先来签他这份报告吧?那他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所以啊,维佑,”杜铭的语气,充满了“信任”与“倚重”,他站起身,拍了拍张维佑的肩膀,“你看这样行不行。”
“你这份报告,你既然已经花了一个星期,想必内容上,是很扎实的。我相信你的能力。”
“你先把材料放下。”
“等我,熬完今晚,把书记这份讲稿,先拿出一个初稿来。明天,或者后天,我一有时间,就立刻,仔细拜读你的这份大作。”
张维佑,已经彻底没脾气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准备好了万吨炸药的工兵,却发现对方根本就不从他预设的战场上走。
他所有的力量,都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处着力。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份“淬毒的杰作”,被杜铭,轻飘飘地,放在了办公桌那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与一堆其他的、不知何年何月才会被批阅的文件,堆在了一起。
“那……好吧。”张维佑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那,处长,我就……等您消息。”
当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
杜铭脸上的那副谦卑的表情,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
他拿起了那份被他“冷落”的报告。
脸上,露出了一个猎人般的笑容。
“你想让我签字?”
“蠢货。”
“你不知道,一份到了我手里的文件,什么时候送?怎么送?甚至,是送,还是不送……”
“从这一刻起,就全都是,我说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