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铭打完跨越太平洋的电话后,山南县的日子,似乎又回归了它千百年来的古老节奏。
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凝固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杜铭没有再提任何惊世骇俗的计划。
他像所有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一样,开始了最常规、也最琐碎的基层工作。
他带着一个刚毕业的藏族秘书,开着吉普车,每天都奔波在各个乡镇之间。
他去海拔最高的牧民帐篷里,就着酥油的膻味,大口喝着滚烫的奶茶,听满脸皱纹的老阿妈抱怨草场退化和不知被狼还是人叼走的牛羊。
他从老阿妈看似随意的闲谈中得知,最近东边山脊上的雪豹不见了踪影,“山神爷”似乎被什么东西惊扰了。
他到河谷地带的农民田埂上,脱下鞋,赤脚踩进冰凉的泥土里,用手捻起贫瘠的土壤,询问青稞的收成和家庭的收入。
他从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口中,听到了一个奇怪的传闻,说深夜里,偶尔能听到山林深处传来“像蜜蜂一样嗡嗡响”的怪鸟的叫声。
他在县里唯一的一所中学,和孩子们一起排队打饭,吃着简单的午餐。
他看着孩子们那清澈又充满渴望的眼睛,听他们讲述对山外世界的向往——他们从短视频里看到了上海的东方明珠,北京的天安门,还有大海。
县长马国梁和团长龙卫,都有些看不懂了。
他们原本以为,这位年轻的书记在计划受挫后,会立刻推出新的、同样雷厉风行的举措。
可没想到,杜铭竟像换了个人,沉下心来,像一头老黄牛,默默地用双脚丈量着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
“老马,你说……杜书记他,是不是被上次的困难给打击到了?”
龙卫在自己的团部办公室里,给马国梁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担忧和焦躁,“士兵们的士气有些低落。眼睁睁看着对面小动作不断,我们却只能被动防御,这种感觉太憋屈了。我原以为杜书记来了,能打开新局面……”
马国梁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好说啊。他每天都在下面跑,晒得比我们本地人都黑了。工作是很扎实,可这些都是慢功夫。
市里已经在催我们上报今年的经济发展规划了,我这手里,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光靠这些,解决不了我们县的根本问题。唉,或许,他也是在等一个时机吧。”
他们都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杜铭回到自己的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反锁房门,拉上厚重的窗帘,然后拿出那部黑色加密卫星电话。
他不是在等待时机。
他是在等待来自万里之外的——“眼睛”。
半个月后,张振宇承诺的情报,开始源源不断地汇集而来。
那不是清晰明了的情报报告。
那是一堆“天书”,一堆在常人眼中毫无价值的、混乱的原始数据。
每天,杜铭都会收到数十张高精度的、覆盖了整个边境区域的卫星照片。
照片上,只有连绵的雪山和无尽的林海,在普通人眼中,与国家地理的风景照无异。
每天,他还会收到一份长达数十页的、关于数十家印度上市公司的供应链和采购数据分析。
上面充满了普通人看不懂的表格和代码,以及华尔街分析师们做出的各种衍生数据模型,枯燥得令人发指。
还有那些来自顶级咨询公司的、关于边境地区基础设施建设的公开报告,里面充满了外交辞令和模棱两可的评估。
起初,马国梁和龙卫也被杜铭叫来,一起研究这些“天书”。
但看了两天,两人都头大如斗,完全摸不着头脑。
“书记,这……这都是些什么啊?”马国梁指着一张卫星照片上的一片树林,用放大镜看了半天,“这张照片,和我们昨天看的那张,除了云彩的形状不一样,还有什么区别吗?”
龙卫也皱着眉头说:“这份采购报告上说,一家叫‘喜马拉雅食品公司’的上市公司,给他们北方司令部的供货量,上周增加了5%。这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他们军队正常的季度补给。”
面对他们的困惑,杜铭没有解释。
马国梁从县志办,搬来了几大本地图册,上面详细记载了县里每一条牧道的历史走向和季节性用途。
于是,在县委书记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一墙之隔,是安逸、落后、时间仿佛静止的边陲小县城。
而墙内,却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金融数据、最高精度的卫星情报,与最古老的边防经验的、史无前例的激烈碰撞。
一边是闪烁着代码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另一边,是泛黄的、带着霉味的纸质地图。
现代与古代,科技与经验,在这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揉捏在了一起。
杜铭,就是这场碰撞的“中央处理器”。
他将自己,彻底沉浸在这片数据的海洋里,一连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时而紧锁眉头,对比着不同日期的卫星照片上,某一片森林植被光谱的细微变化;时而又拿起铅笔,在龙卫的军用地图上,标注出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坐标点;
时而,他又会拿起电话,向远在纽约的张振宇,提出一些让对方感到莫名其妙的问题——“帮我查一下,那家食品公司的最大股东,和阿三国国防部之间,有没有私人联系?”
他那属于赵贞吉的、擅长从无数混乱的奏折、各怀鬼胎的密报中,洞悉朝局走向、拼接出事实真相的强大心脏,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进行着分析与推演。
第四天凌晨,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窗外的晨雾,照进办公室时,杜铭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把已经熬得双眼通红的马国梁和龙卫,紧急叫到了地图前。
“谜底揭开了。”
他指着墙上并排贴着的三张、不同日期拍摄的卫星照片。
“你们看这里。”他的手指,点在了照片上一条毫不起眼的、位于密林深处的牧道上,“半个月前,这里只是一条宽度不足半米的、牧民季节性转场踩出来的小路。
一周前,你们看,这条路,有被清理和拓宽的痕-迹,宽度达到了一米五左右。
而这是昨天最新的照片,仔细看这两道平行的、非常淡的车辙印。这不是牧民的拖拉机,这是‘山地之狐’轻型高机动越野车的轮胎痕迹。”
他又拿出另一份供应链数据报告。
“龙团长,你说的5%的食品补给增量,确实说明不了什么。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他们的被服供应商,在同一时间,紧急采购了一批足够装备三十人的、特种高山丛林作战伪装服呢?
还有,那家食品公司的股价虽然跌了,但他们的一个秘密账户,却在衍生品市场上,大量买入了看涨期权。
这说明,有人知道,这家公司很快就会接到一笔‘计划外’的大订单!”
“还有这份地缘政治风险报告,”杜铭的语气变得冰冷,“报告里说,阿三方‘计划’在他们实控线一侧,修建一条新的‘边境生态旅游公路’。而这条公路的规划终点,恰恰,就在这条被拓宽的牧道的对面!”
他拿起一支粗大的红色记号笔,在巨大的军用地图上,将这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点,全部连接了起来。
一条清晰的、充满了阴谋气息的攻击路线,跃然图上!
“他们的计划,已经清清楚楚了。”
“他们正在为一支小规模的、三十人左右的精锐特种部队,开辟一条秘密的渗透路线。
他们利用‘修路’做掩护,利用黑夜和密林,逐步向我们境内渗透。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们的哨所,也不是我们的村庄。”
他的笔,重重地,圈在了地图上一个名为“月牙谷”的地方。
“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山南县最大、最肥沃的一片高山牧场——月牙谷!
他们准备,在雨季到来之前,以‘保护公路施工队安全’为借口,在月牙谷东侧的这个无名高地上,建立一个半永久性的前哨站!
一旦哨站建成,他们就等于在我们心脏地带,钉下了一颗有重兵保护的钉子,从此,月牙谷,将永无宁日!”
马国梁和龙卫,已经听得浑身冷汗。
这是一种典型的、他们最熟悉也最痛恨的“蚕食”战术。等对方建好了哨站,造成了既定事实,再想赶走,就要付出流血的代价,引发严重的外交事件。
而他们的侦察兵,至少要在一周后,才可能发现对方的动向,到那时,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