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的呜咽水声早已被呼啸的北风吞没。青幔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前行,如同一片被狂风裹挟的枯叶。车外,铅灰色的天空愈发低沉,细碎的雪粒子开始敲打车厢顶棚,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与寒意。
车厢内,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毒蛇,顺着车壁的缝隙钻入,啃噬着人的体温。刘据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袍,那点微薄的暖意转瞬即逝。他闭目靠在车壁上,仿佛沉睡,但微微颤动的眼睫和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宗庙的耻辱、父皇的绝情、长安的永别……以及桥头那无声的叩首,种种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翻腾、撕扯。
“殿下,喝口热水暖暖吧。”张公公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他哆哆嗦嗦地从那个破旧包裹里取出一个瘪了一块的旧水囊,拔开塞子,里面是早上在北宫灌的最后一点温水,此刻也只剩一丝余温。
刘据睁开眼,接过水囊。入手冰凉,哪里还有半点暖意?但他还是仰头喝了一小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激得他胃部一阵痉挛。他强忍着不适,将水囊递给旁边冻得嘴唇发紫的小顺子:“你喝。”
小顺子感激地接过,也只敢小小抿了一口,便宝贝似的塞好塞子,紧紧抱在怀里。
车外,押送军官粗鲁的吆喝声和兵卒的抱怨声不时传来:
“妈的!这鬼天气!越往北越冷!”
“就是!摊上这倒霉差事,押个废人跑朔方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头儿,找个地方歇歇脚吧?弟兄们手脚都冻麻了!”
“歇个屁!上头交代了,日夜兼程,不得延误!误了时辰,军法处置!” 军官的呵斥声带着不耐烦,“都给我打起精神!看好车里的人!要是跑了,咱们都得掉脑袋!”
“日夜兼程?不得延误?”刘据心中冷笑。这哪里是怕延误,分明是李广利或昌邑王授意,要用这酷烈的行程和恶劣的环境,无声地将他折磨致死在这流放路上!连一个体面的“病死”都等不及了。
果然,接下来的行程,印证了刘据的猜测。
马车不再进入沿途的驿站休息,只在荒郊野岭短暂停留片刻。所谓的“休息”,不过是让马匹饮水,兵卒啃几口冻得硬邦邦的干粮。而刘据三人,则被勒令待在冰冷的车厢里,连下车活动筋骨都不被允许。
食物供应更是苛刻到了极点。每日只给两餐,每餐是半个硬如石块的杂面饼子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冰凉的稀粥。张公公几次想用自己偷偷藏下的一点碎银子贿赂兵卒,换点热汤或厚实点的干粮,都被粗暴地推开,甚至引来军官的厉声警告:“罪囚还想挑三拣四?有得吃就不错了!再敢多事,饿你们三天!”
饥寒交迫,如同两把钝刀,日夜不停地切割着三人的身体和意志。小顺子年纪最小,身体最弱,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青,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意识都有些模糊,嘴里无意识地呓语着“冷……娘……”。张公公心疼得老泪纵横,脱下自己本就单薄的外袍裹住小顺子,自己则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刘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的怒火如同被冰封的岩浆,在极寒之下压抑着、积蓄着。他强迫自己冷静,将仅有的食物省下大部分分给张公公和小顺子,自己只啃一小块饼子维持基本的体力。他利用停车间隙,仔细观察押送队的构成和行进路线,默默计算着时间和方位。
这支押送队共八人,军官姓王,是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壮汉,显然是李广利麾下的心腹打手。其余七名兵卒,也多是骄横跋扈之辈,对刘据三人呼来喝去,毫无尊重可言。武器配备是制式环首刀和长戟,军官腰间还挂着一把短弩。他们的警惕性很高,尤其在夜间宿营时,必定分出两人守夜,篝火也离马车有一段距离。
第三天傍晚,风雪更大了。狂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能见度不足十步。官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车轮深陷,寸步难行。拉车的驽马喷着白气,四蹄打滑,任凭鞭打也再难前行。
“妈的!这鬼路!”王军官气急败坏地跳下马,一脚踹在车轮上,“都给老子下来推车!快!”
兵卒们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没膝的积雪,去推那沉重的马车。
“车里的人!也滚下来推车!”王军官走到马车旁,粗暴地拍打着车壁,溅起一片雪沫。
车帘被掀开,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片猛地灌入。刘据第一个钻了出来,寒风如刀割面,他身体微微一晃,但立刻站稳。张公公也艰难地爬出,转身想去搀扶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顺子。
“磨蹭什么!快点!”王军官不耐烦地呵斥,扬起马鞭作势欲打。
刘据一步挡在张公公和小顺子身前,冰冷的眼神如同实质般刺向王军官:“我们自己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王军官挥鞭的手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刘据不再看他,转身走到马车后,和张公公一起,将冻僵的手按在冰冷湿滑的车厢上,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推去。沉重的马车在雪地里纹丝不动。小顺子被寒风吹得一激灵,也挣扎着爬下车,用瘦小的身体抵住车厢。
风雪狂舞,天地间一片混沌。刘据、张公公、小顺子三人,如同雪地里的三个黑点,在及膝的深雪中,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推动那象征命运桎梏的囚笼。冰冷的雪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裤腿和鞋袜,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肺部的刺痛和肌肉的哀鸣。
兵卒们在一旁看着,有的幸灾乐祸地嗤笑,有的则冷漠地催促。
“用力!没吃饭吗?!”王军官骑在马上,挥舞着鞭子咆哮。
刘据咬紧牙关,额头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冰冷的汗水混着雪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他看着身边张公公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小顺子冻得发紫的小脸和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神,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与冰冷决心的力量在胸腔中疯狂积聚!
这绝不仅仅是押送!这是有预谋的、缓慢的虐杀!
李广利、昌邑王……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他们不仅要他离开长安,更要他无声无息地、卑微地死在这风雪路上!
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能!
必须寻找机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这漫天的风雪,这恶劣的环境,固然是敌人的武器,但也可能是……唯一的屏障!
就在刘据心中念头急转,目光扫过周围白茫茫一片、风雪呼啸如同鬼哭狼嚎的山林时,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侧。
是田畴。
他不知何时也跳下了马,沉默地加入了推车的行列。他没有看刘据,只是低着头,用肩膀死死顶住冰冷的车厢,双脚如同钉子般扎进雪地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马车在他的助力下,竟然真的缓缓向前挪动了一点。
王军官显然认识田畴是宫里派出的“随行护卫”,虽然级别不高,但身份特殊,他皱了皱眉,最终没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催促其他人:“都他妈没吃饭?一起推!”
有了田畴的加入,马车终于被推出了这段最深的雪窝。众人重新上车,继续在风雪中艰难跋涉。
车厢内,田畴坐在刘据对面,气息微喘。他依旧沉默,只是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极其隐蔽地用手指在身下的木板上,飞快地划了几个字,然后迅速抹平。
刘据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捕捉到了那短暂出现的划痕:
**“前路有隘,林深雪厚,可伺机。”**
刘据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田畴。田畴垂着眼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透露出他内心的紧张与决断。
机会?田畴在暗示什么?他在路上发现了什么?还是……陈平已经在前方布置了什么?
刘据缓缓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车壁上。外面,风雪更大了,如同无数恶鬼在咆哮。但他的心,却因为田畴这无声的讯息,以及那份决绝的助力,重新燃起了一簇冰冷的、名为“希望”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