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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辆青篷马车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京都寂静的街巷。雪落无声,掩盖了车轮与马蹄的痕迹,只有车厢在颠簸路面发出的细微吱呀声,敲打着车内人紧绷的神经。
苏清韫与苏承影同乘一车,谢珩独自一车,前后两车则由那几名精悍的车夫(实为谢珩的死士)驾驭。队伍沉默地前行,避开所有主干道和可能设有哨卡的地方,专挑偏僻、积雪深厚的路径。
车厢内,苏清韫透过车窗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被冰雪覆盖的屋舍轮廓。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又经历了家族覆灭、爱恨交织的城池,正在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被她抛在身后。心中没有离别的伤感,只有对前路未卜的沉重以及对身后那座皇城中正在上演的权力的血腥博弈的冷眼旁观。
“按照这个速度,天亮前应能抵达第一个落脚点。”苏承影压低声音,他在军中历练过,对路程和方位有基本判断,“是城西七十里外的‘歇马驿’,那里鱼龙混杂,是很多暗线交易和情报传递的中转站。”
苏清韫点了点头。谢珩选择这条路线和落脚点,显然是经过周密计算的。歇马驿的混乱,正好能掩盖他们这一行人的踪迹。
马车在风雪中疾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已彻底远离了京都的繁华区域,进入了郊野。四周愈发漆黑寂静,只有风刮过枯枝的呜咽和车轮压过积雪的沉闷声响。
突然,前方拉车的骏马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车速猛地减缓!
几乎是同时,前后两辆马车上的“车夫”同时发出了短促的警示哨音!
“有埋伏!”苏承影瞬间绷紧身体,手握住了藏在袍袖下的短刃。
苏清韫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透过车窗向前望去。只见前方道路中央,不知何时被横七竖八地堆放了不少粗大的断木和石块,彻底阻断了去路。而在道路两侧的枯树林中,影影绰绰,不知隐藏了多少人马,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锁定了这三辆马车。
“皇城司办案!车内人等,束手就擒!”一个阴冷的声音从林中传来,打破了死寂。
皇城司!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是巧合,还是行踪早已暴露?
苏清韫看向谢珩所在的马车,那辆车帘纹丝不动,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前方的死士车夫勒住马匹,其中一人沉声回应:“阁下认错人了,我等乃是往来北境的皮货商人,途经此地,还请行个方便。”
“皮货商人?”林中那声音冷笑,“谢相爷,事到如今,还要藏头露尾吗?陛下虽病重,但眼睛还没瞎!尔等勾结北境边将,意图不轨,还想趁乱潜逃?真是痴心妄想!”
对方竟然直接点破了谢珩的身份!看来,这绝非普通的盘查,而是有备而来的截杀!皇帝病重,三皇子一派显然想趁此机会,将谢珩这个最大的政敌铲除在外!
“杀。”
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字眼,从谢珩的车厢内淡淡传出。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谈判的余地。一个字,便定下了基调——血战,突围!
命令一下,前后两辆马车上的四名死士瞬间动了!他们如同鬼魅般从车辕上跃下,身形快得带起残影,手中已多了闪烁着寒光的兵刃,竟是主动向着两侧树林中的伏兵发起了冲锋!
与此同时,谢珩所在马车的车帘猛地掀起,他本人依旧端坐车内,但袖袍无风自动,数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乌光如同毒蛇般激射而出,精准地没入林中几个刚刚举起弩箭的伏兵咽喉!
惨叫声戛然而止!
战斗在瞬间爆发,并且极其惨烈。皇城司此次出动的人手显然都是精锐,而且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但谢珩的这些死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配合默契,招式狠辣,加之谢珩那神鬼莫测的暗器从旁协助,竟一时将伏兵的攻势压制了下去。
箭矢破空声、兵刃交击声、临死前的惨嚎声……瞬间打破了雪夜的宁静,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苏承影护在苏清韫车前,紧张地观察着战局。“皇城司有备而来,人数太多,久战不利!”
果然,尽管死士骁勇,但皇城司的人如同潮水般源源不断从林中涌出,并且开始有组织的用弩箭覆盖射击,试图压制谢珩的暗器。
一支流矢“夺”地一声,钉在了苏清韫所在的车厢壁上,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不能待在车里,目标太明显!”苏清韫当机立断,与苏承影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踹开车门,翻滚而下,依托车轮作为掩体。
就在他们落地的瞬间,数支弩箭密集地射在了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
好险!
谢珩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险情,他冷哼一声,身形终于动了!如同一只玄色的大鸟,从车厢中飘然而出,落地无声。他手中多了一柄软剑,剑光如秋水,在雪夜中划出冷冽的弧线,所过之处,皇城司的缇骑如同割麦般倒下。
他的目标明确——清除那些使用弩箭的远程威胁。
然而,对方显然也预料到他的强悍。就在谢珩身形暴露的刹那,林中传来一声暴喝:“结阵!困住他!”
十余名手持特制铁索和钩镰的皇城司高手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他们显然受过专门训练,配合默契,铁索纵横,钩镰专攻下盘,试图限制谢珩的身法,将他困死在阵中。
谢珩剑法虽高,但被这种专门克制高手的战阵缠住,一时也难以脱身。而其他死士则被更多的普通缇骑死死咬住,无法援手。
战局瞬间陷入了胶着,并且开始向着对谢珩一方不利的方向倾斜。
“保护姑娘先走!”一名死士在砍翻两名敌人后,对着苏承影嘶吼道,他自己则转身扑向围攻谢珩的战阵,试图为主上分担压力,但瞬间便被更多的敌人淹没。
苏承影一咬牙,拉起苏清韫:“走!”
两人借着马车和树木的掩护,向着道路侧方的密林深处退去。留下,只能是累赘。
然而,皇城司的人显然不会放过他们。立刻有七八名缇骑分出,狞笑着追了上来。
“分开走!”苏承影将苏清韫往一个方向一推,自己则转身,主动迎向了追兵,试图为她争取时间。
“承影!”苏清韫惊呼,但深知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她一咬牙,转身没入了漆黑的树林。
风雪扑面,脚下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树枝刮破了她的衣衫和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疼痛。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奔跑,身后传来的兵刃交击声和苏承影的怒吼声,如同鞭子般抽打着她的心。
她不能停下,不能被抓到!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她靠在一棵冰冷的树干上,大口喘着气,白色的哈气在眼前迅速凝结。四周只剩下风雪的声音和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承影怎么样了?谢珩他们能突围吗?自己现在该去哪里?
孤立无援的恐惧和对同伴的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侧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那女人往这边跑了!分开搜,她跑不远!”
是皇城司的人!他们追上来了!
苏清韫心中一紧,立刻屏住呼吸,蜷缩身体,试图将自己完全藏匿在树干的阴影和积雪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在树林间晃动。
“妈的,这鬼天气!那谢珩真是个硬茬子,折了我们这么多兄弟!”
“少废话,抓到那女人才是头功!那可是苏家唯一的血脉,还是谢珩的姘头,抓住她,不怕谢珩不露面!”
污言秽语伴随着搜索的动静传来。苏清韫握紧了袖中的“鱼肠”,计算着距离,准备在被发现时做最后一搏。
一名缇骑举着火把,走到了她藏身的大树附近,目光扫视着。
就在苏清韫几乎要暴起发难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响起!
那名缇骑身体猛地一僵,火把脱手落下,插在雪地里,发出滋滋声响。他的喉咙上,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鲜血汩汩涌出,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缓缓倒下。
其他几名缇骑大惊:“有埋伏!”
然而,回应他们的是更多、更疾、更精准的乌光!
“咻!咻!咻!”
如同死神的低语,每一道乌光闪过,都有一名缇骑无声无息地倒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剩下的两名缇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但刚跑出两步,便同样被乌光贯穿后心,扑倒在地。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一小队追兵便全军覆没。
苏清韫从树后缓缓走出,看着雪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那枚深深嵌入树干、尾部仍在微微颤动的、造型奇特的乌黑细针。
是谢珩的暗器。
她抬起头,看向乌光射来的方向。
风雪中,一道玄色的身影缓缓走来。谢珩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呼吸略显急促,藏青色的棉袍上沾染了不少暗红色的血迹,有的已经凝固,有的还在缓缓渗出,尤其是左肩处,一片深色濡湿,显然受了不轻的伤。但他握剑的手依旧稳定,眼神依旧冰冷如霜。
他走到苏清韫面前,目光扫过她破损的衣衫和脸上的划痕,确认她并无大碍后,才淡淡道:“还能走吗?”
苏清韫点了点头,看着他肩头的伤:“你的伤……”
“无妨。”谢珩打断她,语气听不出波澜,“苏承影引开了部分追兵,暂时安全。此地不宜久留,皇城司的后续人马很快会到。”
他弯腰,从一名缇骑尸体上搜出信号焰火,随手扔进远处的深谷,然后辨明方向:“跟我走。”
他没有询问她是否愿意,仿佛笃定她别无选择。
苏清韫看着他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孤寂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些皇城司的尸体,心中五味杂陈。是他救了她,又一次。但他身上的伤,也是为了突围和保护她而受的吗?
她甩开脑中纷乱的思绪,快步跟上。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活下去,到达北境,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在密林深处跋涉。谢珩似乎对这片区域的地形极为熟悉,总能找到最隐蔽难行的路径。他的脚步依旧沉稳,但苏清韫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比平时紊乱了一些,左肩的动作也显得有些僵硬。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被藤蔓和积雪半掩着的山洞入口。
“在这里休息片刻。”谢珩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山洞不大,但足以遮蔽风雪。谢珩在洞口布置了几个简易的预警机关,然后才走进洞内,靠坐在石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苏清韫默默跟了进来,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雪光,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以及愈发苍白的脸色。
“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嬷嬷准备的简易伤药和干净布条,走到他身边。
谢珩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但没有拒绝。
苏清韫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肩头被血浸透的衣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显露出来,皮肉外翻,还在缓缓渗血。她心中一紧,这伤势比她想象的更重。她沉默地用水囊中冰冷的清水清洗伤口,然后撒上药粉,用布条仔细包扎。
整个过程,谢珩一声未吭,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自己。只有在他偶尔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峰,才泄露出一丝他正在承受的痛苦。
包扎完毕,苏清韫退开一步,低声道:“好了。但这只是暂时止血,需要尽快找大夫仔细处理。”
谢珩“嗯”了一声,闭目调息。
山洞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洞外风雪的呜咽。
苏清韫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跳动的篝火(谢珩进入山洞后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生起了一小堆火)映照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褪去了权相的威严与算计,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受伤的、疲惫的男人。
她想起密室中听到的“棋子”之言,又想起他方才在绝境中精准的暗器救援和此刻无声的信任(允许她处理伤口)。恨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交织,让她心乱如麻。
“为什么救我?”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显得有些突兀。
谢珩缓缓睁开眼,看向跳动的火焰,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你死了,玉璜的秘密,或许就永远石沉大海。”他的回答,依旧带着冰冷的功利。
果然……还是为了秘藏。
苏清韫心中刚刚泛起的一丝涟漪瞬间平复,只剩下一片冰冷的了然。
就在这时,谢珩却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了风雪声中:
“而且……你若死了,这世间,便再无人记得……那个在苏家梅树下,为我折过一枝梅的苏清韫了。”
苏清韫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梅树……折梅……
那是她早已被篡改、被痛苦覆盖的记忆深处,最模糊、也最不敢触碰的一丝暖色。他……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