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大春要当爸爸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久久未息。村里县里的道贺声还没完全落下，咱们的“万神医”自己却先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准爸爸”的紧张综合征里。
这症状，在他确诊柳絮怀孕的第二天，就全面爆发了。
天还没亮透，窗外刚泛起鱼肚白，柳絮还睡得迷迷糊糊，就感觉身边窸窸窣窣响个不停。她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万大春正蹑手蹑脚地在炕边穿衣服，那动作小心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
“大春……你这么早起来干嘛？”柳絮含糊地问了一句，翻了个身又想睡去。
万大春系扣子的手一顿，连忙凑过来，压低声音，那气音轻得跟做贼似的：“吵醒你了？快睡快睡，还早呢。我……我去把院里那几块有点松动的青砖重新铺一下，万一你起来散步绊倒了可不得了。”
柳絮：“……” 她才怀孕一个多月，离挺着大肚子走路需要担心绊倒还有好几个月呢！
没等柳絮说什么，万大春已经穿戴整齐，像只灵猫一样溜出了房门。柳絮听着外面极其轻微、但又持续不断的敲打声和搬动声，睡意是彻底没了，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这仅仅是个开始。
等柳絮起床，准备像往常一样生火做早饭时，发现灶膛里火已经升得旺旺的，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着浓郁的米香。万大春系着那条有点旧的围裙，正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搅和着，旁边还放着两个剥好了壳的水煮蛋。
“絮儿你醒了？快坐下！早饭马上就好！”万大春看到她，立刻如临大敌，赶紧放下勺子过来扶她，“以后这些生火做饭的活儿你都别沾手了，烟熏火燎的对孩子不好，万一烫着怎么办？我来！”
柳絮看着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但也觉得有点好笑：“我哪有那么娇气？以前不都是这么做的嘛。”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万大春一脸不容置疑，“你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一切得以孩子为重！”他把她按在餐桌旁坐下，转身又去盛粥，那小心翼翼端过来的样子，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一碗粥，而是一碗滚烫的金汁。
吃早饭的时候，万大春的眼睛就跟长在柳絮身上似的。她夹一筷子咸菜，他立刻提醒：“咸菜盐分重，少吃点，对血压不好。”她喝一口粥，他关切地问：“烫不烫？我给你吹吹？”弄得柳絮这顿饭吃得是哭笑不得，压力山大。
吃完饭，万大春抢着收拾了碗筷，然后一头钻进了他那间宝贝药房，还把门给关上了。柳絮以为他是去整理药材或者研究医案，也没在意。直到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她想去叫他，走到药房门口，才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念念有词的声音。
她好奇地凑近了些，只听万大春在里面嘀咕：
“《千金要方》有云，‘妇人妊娠，居处简静，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嗯，居住环境要安静整洁，这个没问题。吃的要干净卫生，这个也必须做到！坐姿也要端正……”
“《妇人大全良方》里记载了这么多安胎方子，得根据絮儿现在的体质选一个最温和有效的……益气养血，固冲任……这个‘泰山磐石散’加减似乎不错，但里面有几味药性子还是稍微燥了点，得换成更平和的……”
“还有《颅囟经》，这专门讲小儿养护的，也得提前看起来！孩子出生后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怎么调理……未雨绸缪，未雨绸缪啊！”
柳絮透过门缝悄悄往里一看，差点没笑出声。只见万大春平日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药房里，此刻像是遭了劫。地上、桌子上、甚至炕上都摊开了无数本线装古书，有的纸张都泛黄发脆了。他本人则埋首在书堆里，一手捧着本《胎产心法》，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眉头紧锁，表情严肃得跟面临什么生死存亡的大考验一样。
最夸张的是，他旁边还放着一摞崭新的、显然是刚从镇上书店买回来的现代孕产育儿书籍，《怀孕圣经》、《40周完美孕期》、《新生儿护理大全》……花花绿绿的封面，跟他那些古朴的医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柳絮忍不住推门进去，嗔怪道：“大春，你这是在干嘛呢？开医书博览会啊？”
万大春抬起头，眼下居然有淡淡的黑眼圈！他见到柳絮，赶紧把手里的书放下，起身过来：“你怎么进来了？这里药味重，快出去快出去。”一边说，一边把她往外引。
“我没事，”柳絮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你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昨晚是不是就没睡好？看这么多书干嘛？你自己不就是神医吗？还能不知道怎么照顾我？”
万大春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属于年轻男人的窘迫和焦虑：“絮儿，这不一样。我治别的病人，望闻问切，辨证论治，心里有底。可这是你，是我们的孩子……我……我总觉得看再多书都不够，生怕有一点点疏漏。”
他拉着柳絮的手，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医书上记载的，多是方药和理论。可这怀胎十月，生活中的细节太多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哪个阶段该注意什么，现代医学和古法记载有时候还有出入……我得把这些都研究透了，融会贯通了，才能确保你和孩子万无一失。”
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紧张和关切，柳絮心里那点好笑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感动。她反握住万大春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和孩子。可你也别太紧张了，你看村里的婶子们，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我身体底子不差，又有你这个神医在身边，肯定会顺顺利利的。你别把自己累坏了，你要是累倒了，我和孩子指望谁去？”
万大春听着妻子温柔的话语，焦躁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不过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他指着那一桌子书，“我再整理一下，把最重要的注意事项摘录出来，给你也看看。”
下午，万大春去村卫生室坐诊。人倒是还在，魂儿却好像丢了一半。
来看病的村民李老蔫，坐下后哼哼唧唧说了半天，说自己头晕、乏力、吃不下饭。要搁平时，万大春早就望闻问切，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了。可今天，他听着听着，眼神就有点发直，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哦……乏力？食欲不振？这个……嫂子她……最近有没有……那个……反胃嗜睡的情况？”
李老蔫被他问得一愣，眨巴着浑浊的老眼，茫然道：“万医生，你说啥？俺家那口子？她好着呢，一顿能吃两大碗干饭，睡得比猪都沉！是俺不舒服啊！”
旁边等着看病的狗蛋和几个村民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狗蛋捂着肚子，笑得直抽抽：“万医生，我的亲哥哎！人家李叔是自个儿病了，你咋问到人家老伴身上去了？你这脑子里除了嫂子怀孕，还能不能装点别的了？”
万大春这才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爆红，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连忙咳嗽两声，强行板起脸，恢复了专业态度，重新给李老蔫诊脉：“咳咳……李叔，对不住，刚才走神了。来，伸手，我给您仔细看看。”
好不容易处理完李老蔫的风寒，开了方子。下一个病人是前村嫁过来的小媳妇春草，说是最近总觉得心慌气短。万大春给她把脉，手指搭上去，眉头就微微蹙起，似乎在仔细分辨着脉象。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非常严肃地看着春草，语气凝重地说：“你这脉象，细滑无力，像是……像是血虚之症。你……你这个月的月事可还准时？”
春草是个刚结婚没多久的新媳妇，脸皮薄，被万大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虽然都是乡亲，但还有狗蛋几个大老爷们在）问这种私密问题，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头都快埋到胸口里去了，声如蚊蚋地应了一声：“……还……还行。”
万大春却像是没察觉到人家的窘迫，自顾自地点点头，继续以研究学术般的严谨态度分析道：“嗯，若是月事不准，加之心慌气短，确需好生调理。我这里有个补血养气的方子，你先吃几副看看。另外，切记要保持心情舒畅，莫要劳累，尤其要注意……”他顿了顿，非常自然地接了下去，“……头三个月最为关键，一定要静养，不可同房。”
“噗——哈哈哈！”狗蛋这次是彻底笑喷了，捶着桌子，眼泪都飙出来了。
春草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猛地站起身，连方子都没拿，捂着脸“哇”一声哭着跑出了卫生室。
万大春还一脸茫然，看着春草跑走的背影，疑惑地看向笑得快断气的狗蛋：“她……她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这医嘱很重要啊！”
狗蛋笑得直不起腰，指着万大春，上气不接下气：“万……万医生！我的亲哥！人家春草就是普通的气血有点亏，你……你咋就扯到‘那个’上面去了！还头三个月……我的天爷啊！你这准爸爸的紧张病，怕是晚期没救喽！”
万大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一张俊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自己刚才那番“医嘱”给吞回去。他懊恼地一拍额头，完了，这下丢人丢大了！估计用不了一天，他万大春因为媳妇怀孕，看病看到魔怔，吓哭小媳妇的“光辉事迹”就得传遍全村了。
果然，还没到晚上，这笑话就传到了柳絮耳朵里。是春草的婆婆，笑着过来串门时当趣事讲的。柳絮听完，也是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晚上万大春灰头土脸地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是柳絮促狭的笑容。
“哟，咱们的万大神医回来啦？”柳絮歪着头看他，“听说你今天在卫生室，给人家新媳妇看诊，看得可‘细致’了？连人家房事都管上了？”
万大春的脸“唰”地一下又红了，窘得无地自容，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一听到什么气血不足、心慌气短，就下意识地往那方面想了……我……”
看着他这难得的手足无措的样子，柳絮心软了，也不再逗他。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然后站在他身后，轻轻帮他按摩着太阳穴。
“好了，我知道你是太紧张了。”柳絮的声音温柔如水，“大春，放轻松点。怀孕生子是自然的事情，是喜事，不是生病。你医术再高，也不能把正常的生理过程当成疑难杂症来治啊。你看你，把自己绷得这么紧，我看着都心疼。”
万大春感受着妻子指尖温柔的力度，听着她软语宽慰，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慢慢松弛下来。他闭上眼，叹了口气：“絮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去想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去想怎么才能做到最好……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这是他的真心话。面对再凶险的病情，再难缠的对手，他都能冷静应对。可事关柳絮和孩子，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似乎都离家出走了。
“怕是因为你在乎。”柳絮轻轻抱住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可是大春，你要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我，相信我们的孩子。我们会好好的。你这样子，反而会让我也跟着紧张起来，那才不好呢。”
万大春身体一震，猛地醒悟过来。是啊，孕妇最忌忧思过度，心情郁结。自己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岂不是无形中给了絮儿压力？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焦虑都排解出去。他转过身，将柳絮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丝歉意：“絮儿，你说得对。是我太钻牛角尖了。我保证，以后尽量放松点，不让你跟着担心。”
从这天起，万大春虽然依旧细心周到，把柳絮照顾得无微不至，但那种过度外露的紧张确实收敛了不少。他不再禁止柳絮做任何轻微的家务，只是会抢着把重活累活干完；他依然研究医书，但不再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熬夜，而是更有条理地筛选信息；在卫生室坐诊时，他也努力把“准爸爸”模式切换回“万神医”模式，虽然偶尔还是会走神，闹点小笑话，但再没出现过把普通病人当孕妇叮嘱的乌龙了。
他甚至开始学着享受这份期待。晚上，他会陪着柳絮在村里散步，看着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长；他会把耳朵贴在柳絮的小腹上，虽然现在还听不到什么，但他会傻笑着跟“孩子”说几句话；他会和柳絮一起，翻看那些育儿书，讨论孩子将来像谁，是学医还是学文……
那种纯粹的、笨拙的、又充满爱意的准爸爸紧张感，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温暖的力量，融入了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桃源村的乡亲们看着他们恩爱的样子，都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大家都明白，这份紧张，是万大春对柳絮、对未出世孩子最深沉的爱的体现。只是希望这位神医爸爸，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能继续保持住这来之不易的“正常”状态，别再闹出更多让人捧腹的笑话了。毕竟，全村人的“笑料”，可不能让他一个人给承包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