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身影缓缓转身,叶先看到了他脸上那张硕大、沉重、刻满不对称沟壑与扭曲孔洞的青铜面具。
“平恶使者?”丑神的声音带着电子噪音般的嗤笑,“看到这伟大的觉醒了吗?人们在自愿抛弃枷锁!他们在我的指引下,正走向真正的自由!”
“自由?”叶先踏步上前,令牌在手中微颤,发出低鸣,“你用信息茧房囚禁他们,用舆论暴力恐吓他们,用集体认同感诱惑他们!这不是自由,这是精神上的强取豪夺!”
“掠夺?”丑神猛地张开双臂,卫衣鼓荡,“听听他们的声音!他们是自愿的!自愿用肤浅的外在美,交换坚实的内在平静!这难道不是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逃避被审视、被比较的痛苦,融入集体,获得归属!这,就是他们定义的‘自愿’!”
他面前巨大的环形屏幕猛地炸裂!并非物理爆炸,而是由无数恶毒弹幕碎片构成的精神洪流,铺天盖地砸向叶先!“制裁颜值狗!”“消灭美的余孽!”“扞卫丑神!净化世界!”碎片在空中扭曲,化作无数戴着统一丑陋面具、手持键盘刀剑的“暴民”虚影,嘶吼着扑来。
叶先身形如电,令牌金光乍现,如热刀切黄油般斩碎虚影。金光过处,那些虚幻面具碎裂,露出底下茫然、惊恐的普通人脸轮廓。
“看清楚了!”叶先声音沉痛,“他们并非天生邪恶,只是被你放大了恐惧!恐惧与众不同,恐惧承担自我选择的责任!”
“恐惧?你根本不懂!”丑神的声音陡然尖利,带着被戳破的恼怒。他猛地抬手,抓住了脸上的青铜面具。
“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自愿’!”
面具被摘下。
那一刻,连叶先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面具之下,并非天生的丑陋或伤痕。那是一张根本无法称之为“脸”的存在——整个面部覆盖着紫红色、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肉瘤和扭曲增生的疤痕组织。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些丑陋组织的缝隙之间,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无数块细小的、正在闪烁播放着画面的屏幕!
每一块屏幕里,都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有男有女,他们大多曾拥有阳光灿烂的笑容,眼神明亮,充满独特的个性光彩。但此刻,这些面孔如同被封印在琥珀中的昆虫,凝固在冰冷的屏幕里,眼神空洞,了无生气。其中最大、最居中的一块屏幕上,赫然正是新闻里那位林静老师,她曾经温暖的笑容,如今只剩下一种被剥离灵魂后的麻木。
“看啊!平恶使者!”丑神指着自己脸上那不断蠕动、闪烁的恐怖景象,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狂喜,“这些,都是自愿者!是他们自愿将曾经视若珍宝的‘美’——那份带来无数烦恼和焦虑的根源——献祭给我!”
“他们亲口诉说,亲笔签下灵魂的契约!与其活在他人目光的牢笼里,永无止境地追逐虚幻的标准,不如主动选择‘丑’这面坚固的盾牌!看,林老师,她再也无需担心皱纹爬上眼角,无需担心笑容不够完美!她获得了永恒的‘正确’!我给了他们最渴望的——从自由重压下解脱的借口!”
叶先凝视着那张嵌满了逝去笑容、不断搏动的“脸”,一股混合着巨大悲哀与纯粹愤怒的情绪在胸中翻涌。他怒斥道,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整个直播间的线缆嗡嗡作响:“荒谬!美与丑,何时成了如此二元对立的敌人?!它们本是生命光谱的两端,是多元共存的感受!你以反美之名,行的却是建立另一种更为苛刻、更为专制的审美霸权!你用‘政治正确’的锁链,捆绑个体选择的自由,将‘丑’绝对化、神圣化,这本身,就是世间最极致、最不容置疑的——丑陋!是扼杀灵魂生命力的——恶!”
他不再多言,将体内磅礴的平恶正气毫无保留地注入令牌。“平恶”二字爆发出如同超新星般的炽烈金光,纯粹、浩大,带着破除虚妄、唤醒本真的无上力量,瞬间吞噬了直播间所有的阴暗角落,也精准地照射在丑神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屏幕上。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被这蕴含醒神之力的金光照耀,那些屏幕里的面孔突然开始剧烈地闪烁、扭曲!被压抑的审美本能,被剥夺的个性意识,对色彩、对生命、对真实自我的热爱与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苏醒、咆哮!
“不——!我的藏品!我的秩序!”丑神发出凄厉的尖叫,脸上的肉瘤因恐惧和愤怒而疯狂抽搐。他猛地向叶先扑来,宽大卫衣下,骤然射出无数条漆黑、粘稠、如同数据怨念凝结成的触手!每一条触手的末端,都连接着一个不断闪烁、试图捕捉并重新定义现实的摄像头,“醒来就会痛苦!醒来就会迷茫!你不能让他们回到那个地狱!”
叶先纵身跃起,身形在漫天挥舞的触手间穿梭,如逆流而上的鱼。他手中的令牌化作一道撕裂一切伪饰的金色闪电,直刺丑神那由无数被禁锢灵魂构成的、扭曲的核心!
“他们痛苦的根源,从来不是美丑本身!而是被你,以及世间所有意识掠夺者,所夺走的——审美自由、独立思考的权利,以及最为宝贵的、定义真实自我的勇气!”
“噗嗤!”
令牌精准地贯入了那片闪烁屏幕的中心。
时间仿佛凝固。
紧接着,是无声的爆发。青铜面具彻底崩碎成最基本的粒子。丑神躯体内部,那些被强行禁锢、扭曲的多元审美意念,如同被压抑千年的洪流,终于冲破了堤坝!化作无数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流光——有的是一个复古的口红色号,有的是一段轻快的旋律,有的是一幅抽象的画作影子,有的仅仅是阳光下蒲公英飞舞的瞬间——它们冲破了废弃商场的穹顶,如同节日的烟花,飞向容城的四面八方,飞向无垠的网络空间。
商业街那家“丑妆工作室”里,老板看着镜中自己涂满黑油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他下意识地蹲下,从锁着的抽屉最底层,摸出了一支珍藏已久的、颜色被称为“落日熔金”的口红,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管身。
家中,林静老师独自坐在镜前,手指颤抖地抚摸着脸上的纱布。一道温暖的金光仿佛在她心头亮起,她回忆起课堂上,孩子们曾如何因为她的一个鼓励的微笑而眼睛发亮。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纱布。她拿起剪刀,开始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剪开那些束缚。
网络上,关于“丑德”的话题下,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我只是长得普通,凭什么要被逼着变‘丑’来证明自己?”“我爱打扮,喜欢漂亮衣服,这很丢人吗?”“拒绝审美霸权,无论它来自哪边!”“我的脸,我的审美,我做主!”
这些声音起初微弱,但迅速汇聚,形成了不可忽视的声浪。
当直播间内最后一丝黑气消散,一切重归寂静。只有那面主屏幕上,一条刚刚刷新出来的、来自匿名用户的弹幕,孤零零地停留在中央,像一颗遗落在战场上的珍珠,闪烁着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
“美或丑,老娘自己说了算。”
丑神的躯体,连同那件蟾蜍卫衣和那些数据触手,已彻底湮灭。原地,只留下那张青铜面具的些许残渣。然而,就在那扭曲的碎片缝隙之中,几株翠绿的、不知名的嫩芽,顽强地探出头来,在从破窗透进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叶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令牌金光内敛。他知道,这场关于美与丑、自由与服从的战争,远未结束。只要人类存在群体,存在差异,就总会有新的“丑神”试图定义一切。但只要个体心中那点对自我真诚的火焰不曾完全熄灭,只要还有勇气去思考、去选择、去定义属于自己的“真实”,那么,真正的“丑恶”——那种剥夺思考、强制统一的意志——就永远无法获得最终的胜利。
城市的色彩与杂音,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回归。叶先转身,走下楼梯,身影消失在城市的霓虹之中,准备迎接下一个,潜藏在文明阴影里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