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他。
“我……我知道……”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可它……它是我的阿郎啊……”
在婉娘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呜咽的叙述中，一段尘封的往事缓缓铺陈开来。她与她的阿郎青梅竹马，情深意笃。然而天意弄人，阿郎身染恶疾，药石罔效，最终在她怀中溘然长逝。婉娘肝肠寸断，无法接受爱人就此化为黄土，便将他生前最爱的玉佩与他的一缕青丝一同埋入这花盆之中，种下这株不知名的花。她日日夜夜相伴，将无处寄托的思念、刻骨铭心的爱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尽数倾诉给这株花。或许是她的执念感动了天地，亦或是那至死不渝的真情凝聚不散，她爱人的一缕魂魄竟真的依附于此，与花木共生，最终化为了这花妖。
“他只是想陪着我……我也只想他陪着我……”婉娘紧紧抱着那冰凉的陶制花盆，像是抱住了世间唯一仅存的温暖，抱住了她全部的生命意义，“我们……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
吴生静静地听着，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却又缓缓地、一丝一丝地松开。他斩妖无数，见过妖魔的狡诈、凶残，也见过它们临死前的哀嚎与诅咒，却从未想过，妖物之中，竟也有因情而生，因爱而存。他心中那座非黑即白、妖邪当诛的信念高塔，第一次产生了清晰可闻的裂纹。
他望着婉娘那盈满泪水的、绝望而执拗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盆似乎在微微发光、传递着无声悲戚的花妖，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明白你的心情。”吴生道，声音低沉，“但阴阳有序，轮回有常。它以此形态存世，终究是逆天而行。不仅易引灾祸，更会不断消耗你自身的元气与寿数。你爱他，难道愿见他魂魄不得安息，永受禁锢？亦或是，愿意与他一同，最终被这执念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婉娘浑身一颤，吴生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她用深情编织的茧房，露出了内里残酷的真相。她何尝没有感觉到身体的日渐虚弱，没有在夜深人静时，感受到那来自花妖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汲取？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超度往生，让他脱离此束缚，重入轮回，获得真正的安息。这，才是对他，也是对你，最好的结局。”吴生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看透因果的穿透力，“唯有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而你，也能就此安心，开始你自己的生活。”
婉娘呆立原地，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衣襟。她看着那盆花，花瓣似乎也因为感受到了那无法抗拒的离别命运而显得愈发黯淡。吴生的话，与花妖传递给她的那种日渐清晰的疲惫与束缚感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的心。许久，许久，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灵魂都被抽空了一般，终于极其缓慢、又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那一下点头，如同折断了支撑她世界的最后支柱。
“……好。”一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一生的承诺。
吴生走到花盆前，示意婉娘退开些许。他闭上双眼，收敛心神，将猎妖者的凛冽杀气尽数敛去，心中默念往生咒文。渐渐地，他摊开的掌心泛起了柔和纯净的白色光芒，那光芒不刺眼，却带着抚慰灵魂的温暖与庄严，缓缓将整盆花妖笼罩其中。
花妖周身的淡淡妖气，在这圣洁的光芒中如冰雪般悄然消融。那绚烂嫣红的花瓣，开始一片接一片地，无声地飘落。它们并未枯萎腐败，而是在脱离枝头的瞬间，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细小光点，如同无数只微小的、承载着记忆与情感的萤火虫，轻盈地向上飘升，盘旋，在婉娘和吴生周围交织成一幅凄美绝伦、撼人心魄的画面。
光点之中，隐约似乎有一个模糊的、温和的男子虚影，对着婉娘的方向，露出了一个释然又充满眷恋的微笑，轻轻颔首。
婉娘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早已泣不成声。她知道，这是阿郎在向她做最后的告别。她哽咽着，用尽所有力气，说出那句早已在心中练习过千百遍，却依旧痛彻心扉的话：
“阿郎……你安心地去吧……不要再牵挂我……我……我会好好活下去……”
光点簇拥着那虚影，越升越高，越来越淡，最终彻底融入了渐渐放亮的天空中。那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缝隙，几缕金色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下来，恰好映照在那空余翠绿叶片的枝头。
那盆花，此刻真的只是一株普通的植物了。
吴生收回手，看着婉娘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肩头剧烈地耸动，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极致的悲痛过后，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没有再出声安慰，只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太多悲伤、执念与最终放手的小院。
阳光洒在他玄色的劲装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孤寂，步伐依旧坚定沉稳，继续踏上他那看似没有尽头的猎妖之路。
只是，心底某个坚如磐石的角落，已然松动。那小院里发生的一切，那女子绝望而深情的眼眸，那花妖化作光点消散时传递出的释然与感谢，那道士偏执的怒吼，以及自己那毫不犹豫挥出的、为了保护“妖”而击退“人”的一剑……所有这些，都如同一颗被悄然埋下的种子，在他铁血的生涯中，注入了第一缕关于情爱、关于执念、关于是非界限、关于“渡”重于“诛”的复杂感悟。
这条路，或许从此不再如他曾经认为的那般，只有黑白分明。而他的重剑，未来将要守护的，与将要斩断的，似乎也需要在新的尺度上，重新衡量了。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关于“何为妖，何为人，何为情，何为道”的永恒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