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等人从颠簸的汽车上跳下来,双脚刚一沾地,就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咕噜噜”声。
他低头一看,只见跟随自己的工人和家眷们个个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双手不自觉地捂着肚子,眼中满是疲惫与饥饿。
秦云懊恼地一拍额头,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哎呀!光顾着赶路,路过华阴县城的时候,咋就忘了让大家先吃一顿饱饭!”
这么多天的颠沛流离,这些工人和家眷早已是身心俱疲,此刻听闻秦云的自责,也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没人有力气抱怨。
秦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愧疚,当机立断道:“顾叔!”
他转向身旁的顾长松。
“你先带着大家伙儿去庄子里,看看还有哪些能住人的屋子,简单收拾一下,尤其是看看水井和锅灶还能不能用。”
“好嘞,秦云兄弟!”
顾长松瓮声瓮气地应道,随即招呼众人:
“大家伙儿,都打起精神来,先去安顿下来,秦云兄弟去给咱们找吃的了!”
秦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人群,又点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
“你们几个,跟我来,咱们去华阴县城!”
华阴县城离秦家庄并不算太远,出了峪口向北五里就到了,乘着回程的汽车,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
秦云带着几个后生上车,不多时便远远望见了县城的轮廓和高耸的城楼。
就在他们即将进城时,一阵“吱呀吱呀”的牛车声传来。
秦云抬头一看,只见一位擎着烟锅的老汉,正赶着一辆半旧的牛车,不紧不慢地往城里走。
那老汉秦云还有印象,正是前几日他们上次回秦家庄雇牛车的那位。
秦云心中一动,快步上前,拱手道:
“老丈,还记得小子吗?前几日曾雇您的车子去秦家庄。”
老汉眯着眼睛打量了秦云片刻,笑道:
“哦,是你啊,秦小子。
这是……又要进城?”
“正是!”
秦云也不隐瞒,
“庄子里的人都饿坏了,我得进城采买些粮食和肉。
看老丈这车空着,不知可否雇您的牛车一趟,帮我们拉些东西回秦家庄?价钱好商量。”
老汉闻言,疑惑地看了看秦云和他身后几个同样面带饥色的后生。
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秦云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多谢老丈!多谢老丈!”
进了城,秦云直奔集市。
此时虽已过了中午,但今天应该有集市,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充满了烟火气。
秦云带着后生们,先找到一家粮铺,店里的伙计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连忙热情招呼。
秦云也不废话,直接道:
“老板,上好的面粉,有多少要多少!”
老板一听,眼睛都亮了,连忙指挥伙计搬粮。
秦云看着伙计们一袋袋地将雪白的面粉搬出来,足足装了二十几袋子,才满意地点点头。
接着,他们又来到肉市。
一个屠夫正准备收摊,案上还剩下半扇猪肉和一些下水。
秦云走上前,问道:
“老板,你这剩下的肉,我全要了!”
屠夫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好嘞!客官爽快!我给您算便宜点!”
秦云让后生们帮忙,将沉甸甸的猪肉抬上牛车。
随后,油盐酱醋、葱姜蒜等调料也一一采买齐全。
锅碗瓢盆也重新置办了几套,秦云还不忘买了几把菜刀。
等所有东西都买齐,那辆原本空荡荡的牛车,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面粉袋子堆得像小山,猪肉用草绳捆着,吊在车边,各种调料瓶瓶罐罐也塞在缝隙里,满满当当。
“老丈,劳烦您了!”
秦云对赶车老汉拱手道。
老汉咧嘴一笑:“不碍事,走吧!”
一行人赶着满载而归的牛车,心情也轻快了许多,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
回到秦家庄,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远远地,就看到庄子里人声鼎沸,不再是他们离开时的那般死气沉沉、荒无人烟。
走近了,更是能听到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们的交谈声,几十个人将各家屋里和院子里的杂草和破烂的门窗拆下来,荒草堆在门口点燃。
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久违的生机与活力。
顾长松等人已经将十几间尚可居住的房屋简单收拾出来,还找到了几口能用的水井。
只是,庄子里原本的房屋大多破败,里面的被褥、桌椅等用具,早已被附近村子趁乱搬走一空,只剩下不多的粗重家具和空荡荡的土炕以及积满灰尘的四壁。
“秦小子,村子里的房舍还算完整,就是房子里能用的东西都被人搬空了。
你看我们已经收拾的有些样子了!”
顾长松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喜色。
“水井淘洗干净了,能打水!
最关键的是,那个大宅院的那口大锅和灶台,居然还在!”
秦云朝顾长松指的地方看去,可不正是自己的家吗!
秦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嘴里有些苦涩:
“那是我家!有锅灶就好!”
他家的锅灶可能太大,那些跑来洗劫的可能觉得家里用不着,所以才没有搬走。
顾长松闻言尴尬的笑笑。
秦云指挥着众人,先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然后,几个后生合力,将秦云家那口巨大的铁锅抬到灶台上,又从井里打上来清澈的井水,将锅灶里里外外仔细淘洗了几遍,直到看不见一丝污垢。
村里的几个会做饭的妇人也赶来,她们看到那半扇猪肉和雪白的面粉,眼睛都直了。
秦云将猪肉递给她们:
“婶子们,辛苦你们了,赶紧做饭,今个让大家伙儿吃顿好的!”
妇人们也不推辞,立刻忙活起来。
猪肉被盛出来,切成片,准备做一大盆香气扑鼻的炒肉片。
炉火熊熊燃起,她们手脚麻利地将猪肉切成大片,先在热油里“滋啦”一声爆炒,加入葱姜蒜和酱料,顿时,一股浓郁诱人的肉香便弥漫开来,飘向整个庄子,引得所有人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吞咽着口水。
面粉擀成面片,拌成疙瘩,下入滚开的水中,快熟的时候放入绿菜,浇进肉片,做成了一大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肉片疙瘩汤。
疙瘩爽滑劲道,面片、肉片鲜嫩入味,汤汁浓郁鲜美,撒上翠绿的葱花,更是让人垂涎欲滴。
饭做好了,顾长松招呼大家:“开饭喽!都来盛饭!”
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众人,立刻拿着碗筷,自觉地排起了长队。
当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和香喷喷的炒肉片端到手中时,所有人都顾不上烫嘴,埋头苦吃起来。
“嗯……好吃!太好吃了!”
“这肉真香啊!我好久没吃过肉了!”
“这疙瘩汤喝下去,浑身都暖和了!”
赞叹声此起彼伏。大家吃得狼吞虎咽,呼噜呼噜地喝着汤,大口大口地吃着肉,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笑容。
这数天来的饥饿、恐惧和疲惫,仿佛都在这一碗热汤、一盘肉片中,被暂时驱散了。
看着乡亲们吃得如此香甜,秦云给赶牛车的老汉也盛了一碗。
然后自己也端起一碗疙瘩汤,喝了一口,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和责任感。
只要大家还在,只要有这口热饭吃,秦家庄就有希望,他们就能重新在这里扎根,重建家园。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泥土的芬芳。
赶车的老汉,姓张,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老实人。
今天秦云给他也管饭,吃得是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这饭菜或许在富贵人家看来不算什么,但对于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张老汉而言,却是难得的美味和慰藉。
他胃口大开,一连扒拉着吃了两大碗,直到肚子实在撑得溜圆,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用粗布袖子抹了抹油亮亮的嘴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就在这时,张老汉无意间看向院子里外,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张开,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只见这几十天宁静的秦家庄,此刻竟然熙熙攘攘地聚集了许多陌生的面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不少人背着简单的行囊,似乎是从外地赶来的。
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整个村庄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喧嚣。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张老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前些日子被屠了村的秦家庄什么时候一下子又冒出来这么多人了?
张老汉转过头,带着满脸的惊奇和一丝不解,看向坐在对面的秦云,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问道:
“秦娃子,你小子快跟老汉说说,这……这是咋回事?
你们秦家庄这是要干啥大事不成?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老些人?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啊?”
秦云看着张老汉惊愕的表情,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放下手中的碗筷,耐心地给张老汉解释道:
“张大爷,是这样的。
我和我一个朋友商量着,准备在咱们秦家庄办一个机械厂,专门生产一些农用工具和简单的机器零件,以后乡亲们种地干活就能省力多了。
这些人啊,有些是懂技术的师傅,有些是想来学门手艺的年轻人,都是为这个厂子来的。”
“机械厂?”
张老汉嘴里念叨着这个新鲜的名词,虽然不太明白具体是做什么的。
但一听是办厂子,心里便隐隐觉得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特别听到“厂子”两个字时,张老汉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道奇异的光彩,那光芒中充满了好奇、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他最关心的,莫过于实实在在的好处。
于是,他连忙向前倾了倾身子,凑近秦云,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地追问道:
“办厂子?那敢情好啊!秦娃子!
那……那你们这厂子开办起来,给这些工人们开多少工钱啊?”
在那个年月,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能有一份稳定的活计和可观的工钱,比什么都重要。
秦云听了张老汉的问题,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坐在一旁,同样刚刚吃完饭,正默默抽着烟的顾长松。
顾长松是负责人,关于工厂的具体章程和薪资待遇,他这两天已经定出了各种基础的制度。
感受到秦云投来的目光,顾长松放下茶杯,微微颔首,接过话头,对着张老汉朗声说道:
“张叔,您好。
我们这个厂子,初期确实需要不少人手。
但我们主要招收的是有经验的技术工人,当然了,光有师傅也不行。
所以前期也需要招收一批手脚勤快、肯学肯干的学徒工。
学徒工嘛,虽然一开始可能干不了太复杂的活,但只要肯用心学,将来都是厂里的骨干。
我们初步定的是,一个学徒工每月的工钱是十块钱!”
顾长松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
“十块钱?”
张老汉重复了一遍,眼睛瞪得更大了,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和担忧,他小心翼翼地进一步确认道:
“顾……顾先生,您说的这十块钱,是给大洋不?”
要知道,那时候虽然国民政府已经开始推行法币,但在陕西这地界,尤其是在广大的农村地区,老百姓们还是更习惯使用沉甸甸、能摸得着的银元。
他们对那些花花绿绿、印着人像和数字的纸片片——
也就是法币,实在是打心眼儿里不信任,也用不习惯。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只有那白花花、沉甸甸,拿在手里有分量,吹一口气能听到清脆响声,放在耳边能辨别真假的大洋,才是真正顶用的“硬通货”。
他们总觉得,用一张轻飘飘的纸片片就能换回和一块实实在在的银元同等价值的货物,那简直就像是占了人家天大的便宜,心里不踏实,甚至觉得是骗了人家。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顾长松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微微一笑,语气肯定地说道:
“张叔您放心,我们秦岭机械厂,讲究的就是信誉!
学徒工每月十块大洋,一文不少,按月结算,绝对用大洋支付!”
他特意加重了“大洋”两个字的语气,让张老汉吃下定心丸。
紧接着,他又详细介绍道:
“而且,这只是学徒工的工钱。
等学徒们学成出师了,就能正式成为厂里的工人,从一级工做起。
一级工每月的工钱就是十六块大洋。
之后根据技术水平和贡献,还能升为二级工,三级工直至六级工,甚至是技师。
二级工每月是二十块大洋。
三级工、四级工,到六级工,那每月的薪水可就更高了,养家糊口,甚至供孩子读书都不成问题!”
顾长松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在张老汉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花。
“每月十块大洋!”
张老汉喃喃自语着,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十块大洋啊!
这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一家人的生活得到极大的改善。
他的心里立刻盘算了起来,自己家里有两个孙子,都是身强力壮、老实巴交的大小伙子,平日里在地里刨食,辛苦不说,也挣不了几个钱。
如果能让他们来这个机械厂当学徒,学门手艺,将来还能成为正式工人,拿那么高的工钱,那孩子们的前途可就光明了!
想到这里,张老汉再也坐不住了,他紧紧抓住顾长松的手,脸上充满了期盼和恳切的神情,急切地问道:
“顾先生,秦娃子!那……那敢情好啊!最少都有十块大洋!
我家里有两个孙子,都是实实在在、肯下力气的大小伙子,人也机灵,就是没读过多少书,但手脚绝对勤快!
他们……他们能不能来你们厂里上班啊?
您看行不行?”
秦云看着张老汉急切的样子,和顾长松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秦云拍了拍张老汉的胳膊,笑着说道:
“张大爷,您别着急。我们厂子里正要招人呢。”
顾长松也点了点头,对张老汉说道:
“张叔,您的心情我们理解。
我们计划半个月后正式招收第一批学徒工,到时候会在村口贴出告示,说明具体的招收条件和报名办法。
您到时候让您的两个孙子过来报名,我们会统一进行简单的面试和筛选。
只要他们确实是踏实肯干、愿意学习的好孩子,我们当然欢迎他们加入我们的机械厂!”
其实,这些关于学徒工的招募、薪资等级的划分以及未来的晋升通道,都是顾长松在来秦家庄之前,就已经和秦云反复商议、精心制定好的章程和发展计划的一部分。
他们深知,要办好一个工厂,人才是关键,尤其是对于技术要求较高的机械厂而言,培养自己的技术队伍至关重要。
招收本地的年轻人作为学徒,不仅能解决工厂的人手问题,也能为当地百姓谋福祉,可谓一举多得。
张老汉的热切反应,也让他们更加坚定了办好这个机械厂的决心。
饭后其他人依旧收拾住屋,顾长松叫了几个人跟着古长庚将秦云家的青砖大瓦房收拾出来。
以后这里就是秦岭机械厂的厂部了。
古长庚和顾长松就会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