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
金致亥自言自语，眼睛迷茫。
深秋的寒意已经浸透了这座古城的每一个角落。
金致亥神情萧瑟，从桌兜里取出一张泛黄的东北地图，摩挲着摊开，上面用红笔勾勒出的铁路线密密麻麻，像一张无形的网，此刻却仿佛成了束缚整个东北命运的枷锁。
窗外，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了几分悲凉。
他望着墙上悬挂的“还我河山”匾额，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困惑与悲愤，再次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呢？”
那双平日里锐利光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迷茫，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
他从东北逃难到西安，一路在思考，但实在想不通，坐拥数十万东北军的东北，为何会在短短几个月内就落入了日寇的手中。
看到金致亥愁眉不展的样子，秦云轻轻叹了口气，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缓缓开口道：
“金伯父，别太忧心了。
关于9.18事变，其中的缘由错综复杂，并非一句简单的‘不抵抗’就能概括的。
咱们不妨就仔细分析一下9.18事变背后的深层原因，或许能解开你心中的一些疑惑。”
金致亥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秦云呷了一口热茶，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自9.18事变爆发以来，举国上下无不对张少帅的不抵抗行为感到愤懑和不解，我最初也对此深感痛心疾首。
但随着我查阅了更多的史料，与各方人士交流探讨，逐渐认识到，这一悲剧的发生，实在是事出有因，是多种因素交织作用下的必然结果。”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你想想，东北军自张大帅张作霖时代起，就并非一帆风顺。
先是1925年的郭松龄反奉事件，郭松龄率领着东北军最精锐的部队倒戈相向，奉军主力之间展开了殊死搏斗。
这场内战，使得东北军的精华损失近三成，许多身经百战的老兵和优秀军官喋血沙场。
紧接着，1929年，又发生了杨宇霆、常荫槐事件，这两位被称为奉系‘智囊’和‘财神’的核心人物，在帅府内被张学良处决。
要知道，杨宇霆和常荫槐在东北军内部有着极高的威望和深厚的根基，他们的死，不仅让东北军失去了重要的领导人才，更使得奉系内部人心惶惶，军心不稳。
奉系五虎将，在此前后折损了郭松龄、姜登选、韩麟春、杨宇霆四位，只剩下一个在北京督军的万福麟，东北军的元气大伤，已是不争的事实。”
“除了这些高层的动荡，中下层军官的折损更是难以计数。
郭松龄事件中，许多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东北讲武堂毕业的青年才俊，或是战死，或是被牵连，使得东北军的基层指挥体系出现了严重的断层。
这就好比一棵大树，主干虽在，枝叶却已凋零大半，其抵御风雨的能力自然大打折扣。”
秦云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继续分析道：
“屋漏偏逢连夜雨，1929年的中东路事件，对东北军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当时，张学良年轻气盛，在南京国民政府的怂恿和支持下，试图收回中东路主权，与苏联红军爆发了大规模武装冲突。
东北军虽奋勇作战，但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苏军相比，在火力、战术等方面均处于劣势。
几场激战下来，东北军损兵折将，伤亡惨重，仅海拉尔一战，就损失了上万精锐。
这场冲突，不仅让东北军的军事实力再次遭受重创，更让张学良深刻认识到了东北军与世界强国军队之间的差距，也在他心中埋下了对大规模战争的恐惧种子。”
金致亥默默点头，这些历史事件他都有所耳闻，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将它们串联起来，感受到东北军当时所面临的困境。
秦云接着说道：
“更为关键的是，在9.18事变爆发前夕，东北军的兵力部署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当时，为了争夺华北的地盘，也为了响应南京国民政府的号召，张学良率领近一半的东北军主力，包括最精锐的步兵、骑兵以及几乎所有的空军、装甲兵等主要技术军种南下，进驻平津地区。
这使得关外的兵力极度空虚，奉天、长春等重要城市的防御力量薄弱，如同虚设。
日军早已对东北虎视眈眈，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刺探情报，对东北军的兵力部署了如指掌，这也为他们发动突然袭击提供了可乘之机。”
“事变发生之初，张学良远在北平，他最初接到的报告是日本关东军的部分下级军官擅自发动的局部挑衅，并非日本政府的国家行为。
这种判断，一方面是基于当时信息传递的滞后和混乱，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对日本军方内部派系斗争的认知不足。
他担心，如果东北军贸然反击，会给日本政府扩大事态提供借口，引发更大规模的战争。”
秦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在这种情况下，张少帅骨子里的军阀心态可就占了上风。
他深知，东北军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在军阀混战中纵横捭阖的资本。
他估算，要是真的和日本全面开战，以东北军当时的实力，即便能够勉强抵抗，也必然会遭受重大损失，甚至可能拼光老本。
到那时，他将失去对东北的控制权，沦为无兵无权的光杆司令，在国内政治舞台上也将无立足之地。
这种对个人权力和实力的考量，让他在战与和之间犹豫再三，错过了反击的最佳时机。
日军在柳条湖炸毁铁路后，最初兵力并不多，如果东北军能迅速反应，果断出击，完全有能力将其击退，至少可以迟滞日军的进攻步伐，为后续的抵抗争取时间。”
“更重要的是，当时国民政府委员长蒋介石给张学良发来了‘铣电’，并通过面谕等方式，明确要求东北军‘力避冲突，以免事态扩大’，‘听候中央处理’。
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围剿红军上，对日本的侵略采取了妥协退让的方针。
张学良作为刚刚加入国民政府的一员，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中央政策的掣肘。
与委员长一样，他的心里也开始寄希望于国联调停，寄希望于所谓的‘公理’能够战胜强权。
他天真地认为，国际社会不会坐视日本公然侵略中国，国联会出面主持公道，迫使日本撤军。
这种对国际调停的过度依赖，使得东北军错失了最后的抵抗机会。”
秦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带着无尽的沉痛：
“正是这历史遗留的创伤、军事实力的削弱、兵力部署的失当、对局势的误判、军阀私心的作祟、中央政府的妥协以及对国际调停的幻想等种种因素。
如同无数条绳索，紧紧地缠绕住了东北军的手脚，最终导致了东三省这片广袤富饶的土地，在短短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就全部落入了日本侵略者之手，三千万东北同胞从此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这将是中华民族历史上一段不堪回首的屈辱岁月，也将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永远铭记的教训。”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秋风依旧在窗外呼啸。
金致亥默默地听着秦云站在后世学者的的分析，心中的迷茫渐渐散去，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的悲痛和深刻的反思。
他终于明白了，9.18事变的悲剧，是多种复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不仅是张学良个人的悲剧，更是那个时代中国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缩影。
“难道就是有先进的武器也不能救中国？”
金致亥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9.18的炮声虽已远去，他心中的迷茫也在秦云的开导下渐渐消散，但面对国家山河破碎、强敌环伺的危局，对祖国前途的悲观情绪却如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
他曾以为，只要拥有了精良的装备，就能抵御外侮，重振河山。
所以他才远渡重洋，吃尽千辛万苦，学习先进的武器制造技术，终于学有所成，回到祖国。
但现实的残酷却一次次击打着他的信念。
秦云看着金致亥苍老而疲惫的面容，心中一动，他知道这位老知识分子心中燃烧着未熄的爱国火焰，只是暂时被阴霾所蔽。
他沉吟片刻，郑重地开口：
“金伯父，不瞒您说，晚辈不才，也在筹划开办一家军械厂，目前还只是在筹建阶段，万事开头难，正缺您这样有学识、有经验的前辈指点迷津。
所以，我想斗胆请您屈尊，去我的小厂指导指导技术，您看……方便吗？”
金致亥脸上的悲戚之色尚未完全散去，眉宇间的愁云也依旧浓重，但当他听到“军械厂”三个字时，那双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仿佛在漆黑的夜晚看到了一点微弱的星光。
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带着几分疑惑和不敢置信，望向秦云：
“哎，秦云，你……你真的要筹建军械厂？
我如今不过是一介落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除了肚子里这点关于机械制造的微薄学识，也就剩下这一点点本事了，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大忙啊。”
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却又难掩一丝期待。
“是啊，伯父，此事千真万确！厂址就在渭南的华阴县，那是我的老家，山清水秀，也相对隐蔽。”
秦云语气坚定，随即，他便将不久前秦家庄遭遇的惨案又简单的讲述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对荒木纯昭刻骨的仇恨。
“什么？！”
金致亥猛地一拍桌子，激愤地站起身来，脸色涨得通红。
“没想到日本人的魔爪竟然已经伸到了陕西这么偏僻的内地！
他们真是亡我中华之心不死啊！
连这样与世无争的小村庄都不肯放过，禽兽不如！”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眼中燃烧起熊熊怒火，先前的悲观绝望似乎被这新的仇恨与愤怒所取代。
“正是如此，金伯父。
所以，我们都与那小日本有着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
秦云也随之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金致亥。
“我创办军械厂，就是想亲手造出一些枪支弹药，为那些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抗击日本鬼子的将士们添一些装备，尽我一份绵薄之力。
虽然力量有限，但只要能多杀一个鬼子，多保护一寸土地，我就心满意足了！”
“好！好一个为国尽忠！”
金致亥被秦云的赤诚与决心深深打动，胸中的热血再次沸腾起来，他紧紧握住秦云的手，激动地说：
“秦贤侄，你有这份心，有这份担当，老朽佩服！
若蒙不弃，我金致亥这条残躯，愿为你这军械厂效犬马之劳！
能为抗击日寇、保卫家国做些实事，纵使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我能去你那里干事吗？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
秦云没想到金致亥答应得如此爽快，心中又惊又喜，脸上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金伯父，您肯屈就，那真是太好了，晚辈简直是如虎添翼！
有您坐镇，我的心就踏实多了！
关于待遇，每月我给您三百大洋的薪水，您看如何？”
金致亥闻言，连忙摇手，正色道：
“秦贤侄，你这就见外了！
你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如今又给我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还能谈薪水？
我一介书生，所求者，不过是能有一个地方，为抗击日本侵略者实实在在地做些事情，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宗，无愧于这身炎黄血脉而已！
薪水之事，休要再提！”
秦云坚持道：
“伯父，话不能这么说。
您肯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但生活总要开支，没有收入，伯母和顺英她们日后怎么生活？
这三百大洋，虽然不多，或许在您看来微不足道，但最起码能够保障伯母和顺英的基本生活所需，让您能安心在厂里做事，没有后顾之忧。
这也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还请伯父务必收下。”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声：
“顺英和伯母以后就搬到咱家了！
一起住，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芷卿端着一盘香气扑鼻的炒青菜，金母由金舜英搀扶着，手里也端着一个砂锅，正从门外走了进来。
原来，她们早就把饭菜准备好了，只是听到秦云和金致亥在屋内谈得正投机，便没有立刻进来打扰，一直悄悄地在门口听着。
对于秦云和金致亥的对话，她们都听得一清二楚，也早已在门外商量好了，要搬到秦云在杨家村的住处去。
顾芷卿将菜肴放在桌上，小嘴微微一撅，故意板起脸，眼里却带着一丝狡黠的抱怨和浓浓的关切：
“哼，反正你和金伯父以后都要忙着军械厂的事情，恐怕经常不在家。
咱家那个院子那么大，空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带着小妹在家，晚上都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毛，害怕得很呢！
现在好了，伯母和顺英妹妹搬过来，家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秦云听了顾芷卿的话，心中豁然开朗，他看看顾芷卿，又看看金母和面带羞涩却难掩喜悦的金舜英，觉得这个安排确实是再好不过了。
这样一来，两家合住，彼此有个照应，顾芷卿也不再孤单，金母和顺英也能得到更好的照顾，金致亥也能更安心地投入到军械厂的筹建工作中，真是一举多得。
他笑着点了点头：
“芷卿说得对，这样最好不过了！两家住在一起，人多热闹，也确实能互相照应，伯母和顺英也不用再租住在那里而操心了。”
金母也满面笑容，拉着秦云的手，感激地说：
“秦云啊，好孩子，真是委屈你和芷卿了，还要麻烦你们。”
金舜英也轻声道：“秦大哥，芷卿姐姐，谢谢你们。”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因为这个决定而变得温馨融洽起来，先前的些许沉重和阴霾，也被这浓浓的人情味冲淡了不少。
桌上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预示着一个充满希望的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