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长庚其人，若单论其貌，确实难以给人留下什么印象，甚至可以说，带上了几分“猥琐”。
他的个子本就不高，偏偏又生得一副矮胖的身材，如同一个被拉长了些许的陀螺。
走起路来带着点轻微的摇晃感。鼻梁上架着一副样式老旧的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对总是显得有些疲惫却又有些锐利的眼睛。
这副尊容，若是往旧时代的电影场景里一搁，活脱脱就是那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却又可能在关键时刻坏了大事的“鬼子翻译官”模样，让人忍不住在心里先打上几分折扣。
然而，此刻他那双透过厚镜片的眼睛，却异常清澈，没有丝毫市井的油滑与躲闪。
他就那样直勾勾地、毫无避讳地看着面前的秦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一丝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仿佛在掂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年轻不少的雇主，是否真的能给他一份配得上他才华与经验的像样差事，而非仅仅是打发日子的闲职。
秦云端坐于木桌后，目光平静地与古长庚对视片刻，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平和地问道：
“听杨大哥说，你原来在荣兴机械厂做会计？”
他口中的“杨大哥”就是杨新彪，也是他能介绍古长庚过来的。
古长庚闻言，微微颔首，声音略带沙哑却吐字清晰：
“自打从河南大学毕业回来，我就在荣兴机械厂当差，一干就是近十年光景。”
十年，对于一个普通职员而言，几乎是职业生涯中一段相当漫长且宝贵的时光，足以让人对一份工作、一个行业产生深厚的理解与感情。
秦云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语气中带着几分随意，像是在拉家常般随口问道：
“那这么说来，你对会计的工作，应该是很熟悉的了。”
这话虽是肯定句，却也带着几分确认的意味。
谁知，听到这话，古长庚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却微微一沉，眉头也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语气中明显带上了一丝被轻视的不耐烦：
“熟悉？我在郑州第五中山大学，学的就是财会专业！”
他特意加重了“郑州第五中山大学”这几个字，那可是以后响当当的河南大学。
后世从它身上拆分出来六所211、985：武汉大学、湖南大学、郑州大学、华中师范大学、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华中农业大学。
特别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可是凤毛麟角的存在，绝非一般的“熟悉”二字所能概括。
秦云敏锐地捕捉到了古长庚语气中的生硬与不悦，心中不禁暗笑一声：
呵，没想到还是个吃软不吃硬、一点就着的倔驴性子，看来是觉得自己的专业背景和十年经验被“熟悉”二字给轻慢了。
他也不着恼，只是话锋一转，继续问道：
“荣兴机械厂前些日子不是搬迁到汉中去了吗？
厂子尚在，我听西安还有他们的业务，你为何不跟着一起去汉中，继续找他们呢？”
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疑问，一个有十年经验的老会计，对于搬迁的工厂而言，理应是宝贵的财富。
听到这个问题，古长庚脸上的不耐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掩饰的不好意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窘迫。
他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实话实说：
“唉，不瞒秦老板说，我和他们厂里的会计主管，闹得很不愉快。
就算我厚着脸皮跟过去了，人家恐怕也未必肯再用我了。”
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无奈。
“哦？”
秦云闻言，心中不禁有些惊愕。
他没想到古长庚会如此坦诚，丝毫不避讳在新东家面前提及自己与前任雇主的龌龊，这几乎是把自己的“短板”直接暴露出来。
难道他就不怕自己因此嫌弃他难以相处，或者觉得他是个麻烦人物？
这家伙，还真是个直戳戳的性子，藏不住话。
似乎是看出了秦云眼中的惊讶，古长庚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坦然之色，语气也重新坚定起来：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位主管，心思不正，想在一笔数额不小的出货款上做些手脚，弄点猫腻出来。
我当时就坚决不愿意，跟他据理力争，还向上头隐晦地提了几句。
从那以后，他便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给我穿了不少小鞋，处处刁难。
我古长庚虽然人微言轻，但这种亏心钱、糊涂账，我是万万不能做的！
与其在那里受气，不如干脆走人！”
他说这番话时，眼神中的那份清澈与倔强再次浮现，甚至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秦云听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古长庚，哪里是什么难以相处，分明就是一个认死理、不懂变通、不肯同流合污的“关中倔驴”！
这种人，在如今这个世道，或许会处处碰壁，显得格格不入。
但也正是这份“不通世故”的执拗，才显得尤为可贵。
他心中暗自点头，脸上却不动声色。
荣兴机械厂容不下他，是他们的损失。
对于自己即将开办的军械厂而言，尤其是在财务这一块，正需要古长庚这样既懂专业、又有经验，更重要的是，品行端正、原则性强、不会轻易被金钱腐蚀的人。
用这样的人管账，才能让人真正放心，才能杜绝那些中饱私囊、账目混乱的隐患。
看来，这位看似其貌不扬的“倔驴”，倒是自己将要淘到的一块璞玉呢。
这时候，门外传来响声，是顾长松回来了，一身的尘土，脸上黝黑的皮肤被晒得通红，粗布褂子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拧得出水来。
他跑了一下午，好在谈好的那些技工都收了他给的定金以后，都拖家带口的暂时安顿在南门的一家小旅馆里。
和他们谈好后又去汽车站雇了两辆汽车。
还去西郊的车行打听了一下二手货车的价格。
回来后见秦云正在正厅与人谈话，料想是秦云约来的客人，便很有眼色地没有上前打扰。
太阳已经西斜，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暖意。
秦云端坐在梨花木八仙桌旁，顾芷卿端着茶盘，给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杯茶。
面前的粗瓷茶杯里，仙毫的嫩芽正缓缓舒展。
“荣兴机械厂给你开多少钱薪水？”
秦云轻轻吹了吹杯口的热气，目光落在对面的古长庚身上。
古长庚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推了推眼镜，声音略带沙哑地回答：
“每月……每月十六块大洋。”
说罢，他端起桌上的凉茶浅饮，仿佛要借此压下心中的苦涩。
这点薪水，在物价飞涨的如今，养活一家三口都捉襟见肘，更别提维持一个读书人的体面了。
顾长松心思一动，再早上和秦云提过要为华阴军械厂物色会计主管的事情，便猜到这位定是秦云看中的人选。
他脚步便停了下来。
正好顾芷卿端着一盆清水和几条干净毛巾从厨房出来，她是见秦云头上有细汗，所以端来给秦云擦汗的。
见到顾长松也满头大汗的站在门口，就放下脸盆，拧干一条毛巾先递给顾长松。
顾长松接过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的廊柱旁，凝神听着里面的谈话。
他知道秦云看人的眼光，但此事关乎军械厂的财务命脉，他也想亲自掂量掂量此人的斤两。
秦云听了古长庚的回答，心中早已了然。
他暗想：按现在的行情，一个熟练的账房也能拿到二三十块大洋的薪水。
这古长庚有大学背景，又在机械厂十年，按说经验丰富，只给十六块，明显是开低了。
看来，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在原来的机械厂真的得罪了上司，被穿了小鞋，刻意打压排挤，才落到这般田地。
也好，正是我华阴军械厂用人之际，或许能捡个宝。
沉吟片刻，秦云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古长庚：
“古先生，以你的才学，屈就在荣兴确实可惜了。
我这里有个去处，不知你是否愿意到华阴上班？”
“华阴？”
古长庚猛地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不解，他愣了一下。
心中暗道：刚才那位引荐他来的杨新彪，可是说，工作地点就在这城里，离家近，方便照顾老小的啊！
怎么又变成华阴了？
华阴县离省城有百十里地，虽然不算太远，但终究是背井离乡。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在省城已然失意，与其在这里看人脸色，拿着微薄的薪水苟延残喘，不如出去闯一闯，或许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秦云此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气度不凡，言语间透着一股干大事的魄力，绝非池中之物。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心中已有了决断，但仍有一事放心不下，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秦先生，若是……若是我愿意去，能给安排家眷吗？
我妻儿都在省城，若是长期分离，多有不便。”
秦云想了想，坦诚道：
“古先生，实不相瞒，华阴那边的军械厂刚刚开始筹建，一切都还在起步阶段，条件自然比不上省城。
目前住宿的情况不算太好，可能就是几间砖瓦房，自然比不上城里的宅院舒适。
但基本的食宿，还可以保证提供。
等厂子走上正轨，条件自然会改善。
你是要带着妻儿一起去吗？”
古长庚点点头，秦云的坦诚让他心生好感。
他最关心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家眷安置，一个便是待遇。
既然秦云说现在是去筹建厂子，厂子要安排食宿的话，每月还能节省下来一些钱。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带着一丝期盼和紧张，再次问道：
“薪水呢？秦先生若是信得过我古长庚，薪水方面……”
秦云微微一笑，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比了个“九”的手势：
“你去，职位就是会计主管，全面负责军械厂的账目往来。
薪水嘛，自然按主管的待遇走，每月底薪六十块大洋。
再加上生活补助、交通补助以及技术津贴，一共九十块大洋。
你看如何？”
“九……九十块？！”
古长庚惊得眼镜都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他连忙用手扶住，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九十块大洋！这几乎是他以前薪水的六倍！
这已经是城内大型工厂总会计师的待遇了！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有些眩晕。
这下大儿子的上学费用就不愁了。
剩下的也足够妻子他们生活了。
秦云看着他震惊的模样，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微微一沉，带着一丝敲打：
“当然，这九十块大洋也不是白拿的。
丑话说在前面，你得先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也就是说，你去就是会计主管，但也要看你能不能真正拿下会计主管的工作，能不能让我和顾厂长都满意。”
古长庚被这突如其来的高薪砸得有些懵，但秦云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定了定神，眼中闪过一丝被轻视后的愠怒，随即又被强烈的自信所取代。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秦云深深一揖，声音铿锵有力：
“秦先生放心！咱古长庚别的本事没有，这管账、算账的本事，自问在省城还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没有金刚钻，我也不敢揽您这瓷器活！
您要是信得过我，给我几个月时间，我定能把军械厂的账目打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每一个铜板都花在刀刃上！”
秦云满意地点点头，古长庚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他要的就是这份自信和底气。
这时，秦云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古长庚，看向门口那个一直默默倾听的身影，扬声笑道：
“顾厂长！你都听了半天了，也该进来发表发表意见了！
你觉得，这位古先生，做我们华阴军械厂的会计主管怎么样啊？”
顾长松哈哈一笑，走了进来，先是对着古长庚抱了抱拳，爽朗地说道：
“古先生，刚才多有冒犯，在门外听了许久。
你的话，我都听到了，有魄力！”
然后他转向秦云，脸上笑容一收，严肃地说道：
“秦小子，我看行！
古先生既然有此底气，我们不妨给他一个机会。
军械厂正缺这样的人才！”
古长庚见这位气度沉稳的汉子便是华阴军械厂的厂长顾长松，心中更是安定了几分，连忙回礼道：
“顾厂长客气了！以后还请顾厂长大力提携！”
一场关乎华阴军械厂未来的重要任命，就在这小小的正厅里，在几句看似寻常的对话中，悄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