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匠师启程奔赴西河县之时,扶苏方方面面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密册收起来不易窃取怎么办、被当场捉贼拿赃怎么办、事后被陈善发觉怎么办……
所有的可能他都做好了预案,唯独没想到刚翻开密册的首页,眼前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梁大匠,您可有所获?”
扶苏艰难地平复自己的情绪,怀着仅存的希望问道。
“臣……”
相里梁迟疑片刻,闷声闷气地回答:“密册中已经详述解法,臣反复研读后似有所悟,却如同雾中观花、水中望月,始终未能参破其中奥秘。”
扶苏焦急地问:“那到底是有所获还是一无所获?”
相里梁斟酌言辞答道:“堆土攻城之问,臣略得皮毛。”
略得皮毛……
扶苏心头发凉,失魂落魄地看向其余匠师:“你们呢?”
“臣……仅得纤毫。”
“臣也是。”
“臣也是。”
也不知哪个匠师灵机一动,想出了‘仅得纤毫’这个说法。
其余人纷纷模仿, 个个都是如此。
扶苏嘴角抽动,真想放肆大笑一场!
几十位顶尖匠师彻夜钻研琢磨,最后所得不是皮毛就是纤毫!
那偷师学艺的计划岂不是成了痴人说梦?
再给一百年你们也参不透西河县的诸般秘术!
“臣所学杂而不精,于筹算一道,只能算熟谙,却当不得翘楚之流。”
相里梁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禀报。
扶苏的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本宫窃书之前,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个是工造奇才,那个是师门高徒,好似浑身有使不完的本事。
结果呢?
“臣知有一人,或能解此难题。”
倘若此事传回咸阳,必定龙颜大怒。
相里梁此时已不再抱有重振墨门的幻想,而是竭尽全力想保住自己的徒子徒孙。
“说。”
扶苏不假颜色,态度冷淡了很多。
“柱下史张苍家学渊源,精研筹算之术。”
“以臣所见,此人的造诣堪称当世第一,无能出其右者。”
相里梁一板一眼地说道。
扶苏皱眉回忆思索:“张苍?”
柱下使不过是个负责宫中文籍整理、传达的小官,他或许见过,但实在没什么印象。
不过换成陈善的话,恐怕会当场惊呼:“九章算术的主笔?西汉北平侯、宰相张苍?快快有请,曼儿,上好茶!”
“此言当真?”
“臣曾经与其探讨过工程筹算之术,其才能远胜于梁。”
“好,本宫就再信你一次。”
扶苏无力地叹了口气,伸手搀扶起相里梁。
“尔等抓紧抄录,一刻钟后,本宫要送还密册。”
匠师们顿时着急忙慌的行动起来。
一来时间仓促,二来心情紧张,三来册中内容晦涩怪僻。
直到扶苏准备离去时,也只有堆土攻城之问被完整记录下来。
“梁大匠,咱们现在怎么办?”
“若是无法破解密册,吾等顷刻间便有灭族之祸呀!”
“梁大匠,你拿个主意吧。”
“你说句话呀,我心里慌得不行,手脚都在抖。”
匠师们心乱如麻地围在相里梁身边,与初来时踌躇满志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等技不如人,听天由命吧。”
相里梁眼神飘忽,定了定心神说:“与其在这里想那么有的没的,不如抓紧时间再多钻研几遍堆土攻城。”
“有了头绪公子必有重赏,若是……”
话未说完,匠师们立刻散开,各自寻找纸笔继续演算。
伴君如伴虎,将作少府的每个人都深有体会。
帝悦,加官进爵,荣华富贵接踵而至。
帝大怒,身死族灭,万劫不复!
不知不觉间,天光大亮。
“啊——”
陈善打着大大的哈欠走入饭厅,“曼儿,有什么好吃的?”
“咦,妻兄也在呀。”
他略感好奇,却没有在意,伸手从盘中捏了一块甜糕塞进嘴里。
嬴丽曼娇嗔道:“你怎么不去洗漱,邋里邋遢就出来了。”
“兄长想给老家来的仆婢添置些日常用具,毕竟他们初来乍到,零零碎碎的物件缺的不少呢。”
陈善一边嚼着甜糕一边在饭厅内晃悠。
“我说怎么找不到,原来落在这里了。”
他拿起茶几上的薄册拍了拍,“幸好没丢。”
扶苏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
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无法相信这本难住了将作少府数十位匠师的密册,竟然出自陈善之手!
“妹婿手不释卷,实乃我辈楷模。”
“乔松近些时日忙于俗务,于读书一道懈怠了不少。”
“罪过,罪过。”
扶苏意有所指地挑起了话头。
嬴丽曼马上微笑着说:“修德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兄长想读书还不简单。正好可以与我夫君坐而论道,切磋琢磨。”
她招了招手:“你乱晃什么,快过来坐下。”
“把书放下,与我兄长一起研读。”
陈善瞪大了眼睛,差点把嘴里的甜糕喷出来。
夫人,你可真敢想!
“妻兄读的是圣贤典籍,我手里这本不过是旁门左道而已。”
嬴丽曼还以为他在推脱,刚想开口,没想到扶苏抢先接话:“是什么旁门左道?乔松涉猎驳杂,或许偶有耳闻。”
陈善意味深长地发笑,晃着手中薄册:“其中一部分名为数学,妻兄听说过吗?”
扶苏脱口而出:“可是筹算之术?”
陈善摇了摇头:“算术是算术,数学是数学,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真要比较起来的话……咱们将算术换成剑法。”
“人世间有一绝顶高手。三岁学剑、五岁融会贯通、十二岁技压群雄登临宗师之境、十六岁纵横天下遍寻敌手而未可得,自此已入无敌之境。”
扶苏和嬴丽曼兄妹听得心驰神往,异口同声地问:“然后呢?”
陈善娓娓道来:“高处不胜寒,无敌最寂寞。”
“此人拔剑四顾,身边却只剩下冷风傲雪陪伴。”
“终于,他心灰意冷,闭关二十年不出。”
“直至一日,天地间风云变色,地摇山晃。”
“世人惶惶间只听得一句——哈哈哈,我悟了!我悟了!”
“一道剑光冲霄而起,连天接地。”
“九州四海,万物生灵无不瑟瑟发抖。”
“不用目视,不用耳闻,冥冥中已见苍穹撕裂,其中瑞气千条,霞光万道。玉宇琼楼、金殿瑶池赫然显现。天女霓裳羽衣,仙翁飘然出尘……”
扶苏张大了嘴巴,喃喃念道:“妹婿见过天宫景象?”
陈善哂然大笑:“跟你们说了世间绝世高手才有此能耐,蕴气二十载,一剑破天门!”
“至于我嘛,不过是个凡间某个偏远小城中不知名村落里的顽童。”
“目睹此景,只会哇哇大叫,顶着清鼻涕到处乱跑。”
“啊——娘啊,天塌了!”
“哈哈哈!”
诙谐有趣的语言无法挑起扶苏一丝一毫的笑意。
如果连你都是哇哇大叫的顽童,那我们岂不是连哇都不会哇?
目光呆滞,两眼发直。
纯纯一个村里的大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