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晒谷场的石磨盘就被敲得响。
苏惜棠踩着霜花进场时,二十来个工匠正跺着脚搓手,呼出的白气在晨光里凝成小团云雾——张铁匠的铁钳还别在腰上,周石头的泥刀沾着未干的灰浆,连染坊的王婶都挎着靛蓝围裙,发梢还挂着染缸的水汽。
昨儿七娘说要试新窑,我当是烧青砖。张铁匠瓮声瓮气开了头,铁钳在掌心敲出火星,可暖晶石?
那玩意儿北境贵族当宝贝供着,咱青竹村的土窑能烧?
苏惜棠把暖晶石放在石磨中央。
结晶在冷光里泛着蜜色,像块凝固的晨露。
她指尖抚过表面细密的纹路——那是人缘草根系的痕迹,不是烧,是养。她抬头扫过众人疑惑的脸,空间里的人缘草能引地气,念露能滋灵气。
把矿土埋在草根下,用雾气熏七日,石头自己就长出来了。
周石头突然蹲下身,浑浊的眼珠贴着石磨打转。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结晶,像在摸自家刚塑好的泥胎:这纹路...像极了我给城隍庙塑龙纹时,香灰在胎体上洇的痕迹。他喉咙发紧,当年玄真观说我塑的像有邪性,把我赶出山门。
如今才明白——哪是邪性?
是香火里的人气儿,在泥胎上扎了根。
周伯说的对。苏惜棠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倒出五滴金莹莹的念露,这是莲心凝的念露,能把人气儿、愿心都淬进去。
首批烧十二块,八块埋进地脉。她指向村外的山梁,东头老槐下、南坡土地庙后、西沟石崖缝...六处地气交汇口,从前你们埋镇物压邪的地方,如今改埋光。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染坊王婶挤到前面,靛蓝围裙蹭了周石头一身灰:埋石头能咋?
难不成还能挡灾?
挡灾。苏惜棠望着远处飘起的炊烟,那是李寡妇家在熬灵米粥,去年旱季,咱们求雨时全村人跪在晒谷场;上月疫病,张大夫的药罐没停过火。
这些心意聚着,石头就有了魂。她伸手按住石磨,掌心的温度透过暖晶石散出去,等埋了晶,就算有人来砸咱们的窑、拆咱们的庙——她顿了顿,眼底闪过锐光,地底下的石头会替咱们撑着。
张铁匠突然把铁钳往地上一杵,震得石磨嗡嗡响:那剩下四块呢?
给铁匠铺、染坊、药堂、学堂。苏惜棠笑了,张叔打铁时手不冻,王婶染布时水不冰,孩子们读书时脚边有热乎气——这才是石头该干的事儿。
工匠们的议论声渐成热潮。
周石头抹了把眼角,抄起泥刀往怀里一揣:我去挖地脉图!
当年被赶出门时,我把各村镇物点都画在破席子上,藏在灶膛里呢!他瘸着腿往外跑,泥刀撞在门框上,得赶在日头落山前标出位置!
周伯慢着!苏惜棠喊了半句,转头对张铁匠道,您带几个壮实的后生,去后山采矿土。
要挑带红纹的,那是人缘草根系钻过的痕迹。她又对王婶使眼色,您去晒谷场支十口大缸,拿竹篾编透气的盖子——
惜棠姐!小桃的声音从村口飞来,跑得鞋跟都歪了,阿秀家小柱子又抽了!
嘴里直喊黑鹤啄碑,可吓人了!
苏惜棠的瞳孔骤缩。
她抓起药囊就往外冲,关凌飞的身影已经从后面跟上,靴底碾碎霜花的声音像急鼓。
阿秀家的土坯房里,小柱子蜷在炕角,小脸白得像纸,手指深深掐进铺盖里。
阿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正拿湿帕子擦孩子额头:昨儿还好好的背《三字经》,后半夜突然蹬被子,说看见黑鸟啄石头,血滴在他手背上...烫得疼!
苏惜棠摸了摸孩子的脉。
脉象浮而乱,像被风吹散的线头。
她从药囊里倒出一粒灵米——空间里种的安神稻,米粒泛着淡青色光晕。
刚塞进小柱子嘴里,孩子突然呛咳着睁开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那个白胡子爷爷又来啦!
他说守住灯,别让黑风扑灭...还说黑鹤的爪子快够着碑了!
苏惜棠的手在孩子额头顿住。
残碑的事她没跟人提过——那是她刚穿来时在村后山林发现的,半截埋在土里的青石碑,上面的字早被风雨啃得模糊,只隐约能辨、、几个字。
可小柱子从未去过那里,怎会梦见黑鹤啄碑?
别怕。她轻轻拍着孩子后背,目光扫过窗台上那盏福女灯——是村民自发做的,玻璃罩里点着灵稻壳搓的灯芯,暖黄的光照得小柱子睫毛上的泪都泛着金。咱们的灯亮着,黑风就吹不进来。
小柱子抽抽搭搭地点头,抓着阿秀的衣襟慢慢睡去。
苏惜棠站起身,发现关凌飞正站在门口,手里握着长弓,弦上搭着支淬过灵液的箭。
玄真观的人到了。他声音沉得像山涧的石头,两个道士,带了二十来个衙役,村口的老槐树下堵着。
苏惜棠跟着他往外走。
刚转过巷口,就听见刺耳的喝骂声:大胆刁民!
竟敢私建淫祠,阻碍官差执行公务?
村口的土路上,玄尘子的大弟子静虚穿着道袍,正扯着嗓子喊。
他身后的衙役举着水火棍,刀刃在晨雾里闪着冷光。
而关凌飞的护市队早已列好阵——张猎户扛着猎枪站排头,染坊的壮小伙举着染缸的木盖当盾牌,连李寡妇都抱着刚会走路的娃,手里攥着烧火棍。
淫祠?苏惜棠往前走了两步,晨雾里她的身影被福女灯的光映得发亮,破庙里供的是咱们青竹村的老人们,春种时教娃娃撒籽,秋收时帮寡妇收粮。
你们要烧的,是咱们的根。
静虚的脸涨得通红,举起手里的符令:州府有令!
青竹村私设市易,聚众生事——
市易税银上个月刚送进州府库房。程七娘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转着枚铜钱,静虚道长要是记不清,我这儿有税票存根,要不现在去库房对账本?
静虚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拔高声音:先拆庙!
这破庙的香火冲了玄真观的气运,必须——
住口!
一声清喝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苏惜棠抬头望向村东——五盏福女灯不知何时全亮了,暖金的光从玻璃罩里涌出来,在空中交织成网,像一张发光的毯子,严严实实罩住了破庙。
更奇的是,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村周六处埋晶点的位置,泥土下泛出蜜色的光,像六颗埋在地下的星星,随着心跳般的节奏明灭。
静虚的符令掉在地上。
他盯着那片光网,手指颤抖着掐起诀,额角的汗顺着道袍往下淌。
而衙役们早没了刚才的威风,举着刀的手直打摆子——他们分明看见,破庙的砖墙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纹路,像活物般缓缓流动。
苏惜棠望着静虚煞白的脸,又看了看脚下泛光的土地。
她知道,那些埋在地脉里的暖晶石,此刻正将村民的愿心、香火的温度,一点点融进青竹村的骨血里。
道长。她声音轻得像风,却让所有人都听清了,这庙,拆不得。
静虚突然踉跄后退,撞在衙役身上。
他盯着自己发颤的指尖,又抬头望向那片光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远处,玄尘子的道袍角从山梁后闪过,却又迅速隐进雾里。
而在地下六处埋晶点,暖晶石的光愈发明亮。
它们顺着地脉连成线,在青竹村的土地下,勾勒出一条若隐若现的龙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