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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青竹村的狗吠先炸了窝。

关凌飞的手还扣在苏惜棠腕间,便听见外头传来老吴头破锣似的喊:“村东头!县太爷的旗子!”他扯过外衣披在苏惜棠肩上,推她往门口走:“我先去挡着,你跟在我后头。”

村口老槐树下的风灯被马蹄惊得乱晃,照见三百兵丁列成三排,甲胄上的铜钉泛着冷光。

为首那匹枣红马上端坐一人,蟒纹官服被晨雾洇得发暗——正是永安县府尹周崇安。

他身后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玄尘子白须无风自动,玉圭尖正戳向村西头的破庙废墟。

“青竹村民听着!”周崇安扯着嗓子,声音却发颤,“奉大齐律例,私设淫祠、伪造神迹者,杖责八十,首恶论斩!”他马鞭往福灯阵方向一指,“那堆破灯破碑,全是妖人惑众的把戏!给我烧了!”

福灯阵是苏惜棠带着村民用陶土捏的灯台,每盏灯芯浸过艾草,灯身刻着各家姓氏。

入秋后夜里凉,村民总爱点上一盏,暖光漫过青石板路,连山风都跟着软了。

此刻十名兵丁举着火把冲过去,火星子溅在灯身上,惊得围观的张大娘扑上去要拦,却被长枪尖抵住胸口。

“造孽哟!”她膝盖一弯跪在地上,“这灯是给我家病娃求的平安灯!”

“是给王二婶的药罐子添的暖灯!”

“是给咱村老弱守夜的灯!”

七嘴八舌的喊声响成一片,程七娘攥着小桃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小桃怀里还抱着账本,纸角被冷汗浸得发皱——那上面记着每盏灯的捐银,记着青竹村头回自己攒下的“公产”。

苏惜棠在人群里站定。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像擂鼓。

昨夜灵田空间里新涌的三亩土还带着余温,此刻正透过鞋底往她脚心钻。

关凌飞的手掌覆在她后腰上,掌心的老茧磨得她发痒,像在说“别怕,我在”。

玄尘子的声音突然拔高:“妖人还不束手就擒?”他玉圭上的符纹亮了一瞬,“你窃了地脉灵气,妄造神异,当大齐的天是你家的瓦?”

苏惜棠往前走了两步。

晨雾沾在她鬓角,发梢坠着水珠。

她望着玄尘子,又望向被长枪逼得后退的村民,望着被火把烤得发烫的灯台——那盏刻着“关”字的灯,是她和关凌飞成婚后,他蹲在灶前捏了半宿的;那盏画着麦穗的灯,是春荒时借过她家半升米的李阿公送的;那盏最小的灯,灯身歪歪扭扭刻着“小桃”,是那丫头第一次拿笔学写字时的歪瓜裂枣。

“周大人。”她开口时,声音比自己想象的稳,“您说这是淫祠。可这灯阵里没有泥胎,没有香火,只有青竹村百来户人家,各自点一盏灯,照照夜路,暖暖人心。”她转身看向村民,“婶子们,阿公们,你们说说,这灯是拜神吗?”

“不是!”张大娘抹着眼泪喊,“是咱自己给自个儿攒的热乎气儿!”

“是我家小子去镇上学木工,走夜路时能望得见的光!”

“是去年冬夜,苏丫头带着我们给冻病的牛棚点的灯!”

周崇安的马鞭在手里转了两圈,抽在地上:“住口!妖言惑众——”

“若这是妖,”苏惜棠打断他,仰头望向被雾遮住的天,喉间发紧,“那我愿做这妖。”她伸手按住心口,那里还留着昨夜灵田空间金流窜入的灼痕,“可天若有眼,该知道,我们求的从来不是神佛垂怜,是——”

“信者不孤!”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

风突然停了。

三百兵丁的甲叶不再作响,火把的焰苗僵在半空,连老槐树上的麻雀都敛了翅膀。

第一盏灯亮了。

是村东头刘寡妇家的灯,灯芯“噗”地窜起三寸高的火苗,暖黄的光裹着艾草香,像活物般往空中钻。

第二盏是村西头的,第三盏是关家院门口的,一盏接一盏,千盏灯同时炸亮!

光流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汇作金河,往村外六个方向奔涌——那是苏惜棠带着村民埋下地脉暖晶的所在。

“地……地脉动了!”程七娘踉跄两步,指着地面。

六处埋晶点的土皮裂开,金光像呼吸般起伏,地面渐渐浮出淡金色的掌印纹路,从东南到西北,将福灯阵严严实实圈在中央。

举火把的兵丁离灯阵还有三步远,突然被一道淡金光幕撞得踉跄。

火把砸在光幕上,火星子噼啪乱溅,却连道白痕都没留下。

最前头的老兵跪坐在地,抖着手指摸向光幕:“凉的……像摸在石头上,可这石头会喘气!”

周崇安的官帽歪了。

他扯着蟒纹袖口擦汗,吼道:“加人!给我拿撞木撞!”三十个兵丁发一声喊,扛着碗口粗的木梁冲上来。

木梁撞在光幕上,闷响像敲在大鼓上,震得人耳朵发疼。

可那金光反而更亮了,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暖融融的光。

“退下!”玄尘子的玉圭重重砸在木台上。

他白须乱颤,盯着光幕里的苏惜棠,眼里像是烧着两把火,“你以为借了地脉的力就能翻天?我玄真观受封代天巡道——”

苏惜棠望着他,突然笑了。

她伸手接住一盏飘到跟前的灯,灯芯在她掌心稳稳燃烧。

“玄尘道长,”她声音不大,却像能穿透晨雾,“您说我窃神。可您看这光——”她举起灯,“是青竹村的灯油点燃的,是村民的盼头烧旺的。若这也算窃,那我替他们谢天,谢地,谢每一个点过灯的人。”

玄尘子的手指掐进玉圭里。

他突然甩袖转身,从道袍里摸出一叠黄符。

符纸在他掌心滋滋冒火星,可当他抬头时,却见苏惜棠身后的光幕里,千盏灯排成了青莲形状——正是灵田空间里那五朵莲花的模样。

他的喉咙动了动,掐诀的手顿在半空。

玄尘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盯着自己道袍上腾起的幽蓝火焰,那火像是从布料纤维里渗出来的,先在左袖口蜷成小蛇,眨眼便窜上肩头,烧得金线绣的云纹滋滋作响。

他张了张嘴想念水诀,却发现喉头干得像塞了把碎瓦——往日里随念头流转的灵气,此刻竟如石沉大海,连半丝都提不起来。

“这不可能!”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腰间的桃木剑“当啷”坠地。

玉圭在掌心裂开的瞬间,他听见类似幼兽哀鸣的嗡响,裂纹从尖端直贯到底,露出内里灰白的石芯——那是他用二十年时间以香火喂养的“神骨”,此刻竟比村头老墙皮还脆弱。

村民的呼喊声潮水般涌来。

“苏娘子是活菩萨!”“灯阵护着咱,天塌了都不怕!”张大娘抹着泪冲上前,用胳膊肘撞开挡路的兵丁,把怀里的热馒头往光幕上贴:“吃口垫垫,可别累着咱的光!”李阿公颤巍巍跪下去,额头抵着金纹地面:“当年春荒,是苏丫头用灵田稻救了我这把老骨头,要烧灯阵,先烧我!”

关凌飞的横刀在晨雾里划出半道银弧。

他侧身挡住苏惜棠,刀背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震得最近的兵丁手腕发麻:“周大人,您带三百号人来烧灯。”他扫过那些被光幕映得发亮的甲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可您看看,这村里老的小的,哪个不是把命拴在灯上?您要烧灯,他们就敢把命往刀尖子上撞——您是要顺民,还是要人命?”

周崇安的蟒纹官服早被冷汗浸透。

他望着光幕里跪了一地的百姓,又瞥见程七娘捧着的厚账本——那丫头掀开封面时,他眼尖看见第一页写着“春三月,施药三百二十剂”,第二页是“夏五月,捐粮十五石救邻村”。

程七娘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水冲过卵石:“大人若查妖术,不妨细翻这《行愿录》。三年间我村修了四座义井,办了两间学塾,病亡的人少了七成,连野狗都不往村外跑——若此为妖,那大齐的仁政,莫不是要百姓饿肚子、躺病榻才叫正统?”

玄尘子的道袍烧到了后颈。

他疼得直抽气,却不敢去扑火——那幽蓝火焰沾手即灼,他左手背已经燎起一串水泡。

几个兵丁犹豫着要上前,被他嘶声喝退:“滚!”他踉跄着撞翻木台,望着那些跪在光幕里的百姓,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县学讲经时,有个小娃举着糖人问他:“道长,苏娘子说帮人就是积德,和您说的敬神是一回事吗?”

“为什么……”他嗓音哑得像破风箱,“他们不怕死?”

周崇安的马鞭“啪”地摔在地上。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喉结动了动:“收兵……暂退。”话音未落,兵丁们像得了大赦,扛着撞木跌跌撞撞往村外退。

玄尘子被烟熏得睁不开眼,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苏惜棠站在光幕中央,身侧一盏盏福灯飘起来,在她头顶聚成青莲形状——和他在观里那本《天枢秘录》里见过的“神座”,分毫不差。

夜色漫过青竹村时,苏惜棠摸出了胸前的翡翠玉佩。

关凌飞在院门口守着,听见她轻声说:“我去空间看看。”他没多问,只把她的手攥得更紧:“要是有动静,我踹门进去。”

灵田空间的泉池泛着银光。

苏惜棠刚跨进去,第五朵青莲突然剧烈震颤,莲瓣上的金纹像活了似的游走,莲心那层光膜“啵”地破了。

第六瓣花瓣从光雾里舒展出来,比前五朵更通透,像用月光和晨露雕的。

她顺着新出现的回廊往前走,廊壁上浮起百道微光,有的像张大娘的佝偻背影,有的像小桃咬着笔杆算账的模样,还有关凌飞当初在灶前捏灯台时,沾了一手陶土的笑。

“我们信你。”

低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轻得像春夜的风,却重得让她眼眶发酸。

识心草在脚边轻鸣,草叶扫过她的脚踝,传来清晰的意念:“百愿归一,意志成盾。”她伸手触碰其中一道微光——那是李阿公,去年冬夜他发着烧,却非要把自家最后半袋麦种送到她门口,说“苏丫头要救全村,不能饿着”。

“原来不是我在护他们……”她抚着玉佩,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这些微光,“是他们用命,把我托成了神。”

泉池对岸突然传来鹤唳。

她抬头望去,山巅一只白鹤振翅南去,月光透过羽翼,在水面投下银亮的影子。

那影子晃了晃,竟与回廊里的微光叠在一起,像无数双手,托着青莲往更高处去。

次日清晨的雾比昨日更浓。

村口玄尘子留下的焦土还冒着青烟,老吴头却扛着根碗口粗的木料来了。

他把木料往地上一墩,也不说话,弯腰捡起块碎砖在地上画——画的是福灯阵的模样,只是中间多了朵六瓣青莲。

有早起的村民凑过来,看了会儿,默默转身回家扛木料。

不多时,村东头的王木匠背着刨子来了,村西头的赵铁匠拎着铁锤来了,连小桃都捧着账本,往老吴头脚边放了块压纸的青石板。

雾里传来关凌飞的咳嗽声。

苏惜棠推开门,见他正往门楣上挂新的福灯——灯身刻着“信”字,灯芯浸过她新配的艾草油。

他抬头看见她,咧嘴笑:“昨夜我想明白了,咱这灯阵啊,以后不单是灯。”他晃了晃手里的刻刀,“等木料备齐了,咱要在村头立块碑——就刻‘信者不孤’。”

老吴头的碎砖在地上划出最后一笔。

他直起腰,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突然开口:“等碑立好了,我要把我家那小孙子抱来,让他摸摸这碑。”他抹了把脸上的雾水,声音哑得厉害,“让他知道,咱青竹村的光,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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