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江都王府的飞檐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沈梦雨站在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恍若隔世。侍卫们沉默地行礼，目光中藏着欲言又止的关切——王爷严令封锁消息，此刻的王府静得能听见露水凝结的声音。
她被引着穿过重重回廊，每一步都踏在过往的回忆里。廊下的风灯摇曳，将她消瘦的身影拉得很长。越是靠近寝宫，那股浓重的药味就越是清晰，像无形的网笼罩着她的心脏。
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屋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榻上那人憔悴的容颜。萧景琰半倚在锦枕上，曾经握剑的手如今瘦得可见骨节，苍白的面容上唯有那双眼睛还残存着往日的神采。
“梦雨，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让沈梦雨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扑到榻前，指尖颤抖着不敢触碰他枯槁的面容，生怕一碰就会碎掉。
子安跪在脚踏上哽咽道：“王爷从卯时就在等，汤药热了三遍都不肯喝，非要亲眼见到王妃平安......”
沈梦雨的泪滴在交握的手背上，滚烫得吓人。她想起离府之前，这个男人还英姿勃发地在校场点兵，银甲映着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不过半年光景，剧毒竟将战神磋磨成这般模样。
“都出去。”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薛神医，把药拿来。”
众人怔愣间，她已拭净眼泪，仔细地将萧景琰滑落的锦被重新掖好。当寝殿终于只剩二人时，她俯身将额头抵在他微凉的手背上。
“梦雨回来了。”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从今日起，王府的天塌不下来。”
萧景琰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吃力地抬手抚过她散落的鬓发：“他们伤着你没有？”这话问得急，引得他又是一阵呛咳，苍白的颊边泛起病态的潮红。
沈梦雨急忙替他顺气，指尖触及嶙峋的脊骨时心头一刺。原来他强撑着重伤之躯，第一桩事竟是派人护她周全。
“我若是受伤，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她故意说得轻快，转身取来温着的汤药，“王爷若真惦记妾身，就乖乖把药喝了。”
药匙递到唇边时，萧景琰却偏过头去：“苦。” 这个带着孩子气的举动让沈梦雨鼻尖一酸。从前他战场上深可见骨都不曾皱眉，如今竟会嫌药苦。
“妾身陪您喝。”她仰头饮下半盏，随即俯身渡进他口中。药汁蜿蜒从唇角滑落，她用手帕轻轻拭去，却被他握住手腕。
“别走。”他眼底有着从未示人的脆弱，“每次梦到你回来，一睁眼又不见了。”
“梦雨错了，梦雨再也不会离开你！”说完，眼泪再度像断线珍珠滚落下来。
萧景琰替她拂去眼泪，安慰道：“别哭，一切都会好的。”
沈梦雨脱了鞋袜掀被躺下，帐中弥漫着药香与她发间的冷香，萧景琰将脸埋在她颈间，呼吸渐渐平稳。沈梦雨端详着他的容颜，不禁悲从中来。
她望着帐顶绣的云纹，想起三年前大婚那夜。喜烛高烧时，这个男子小心翼翼为她卸下凤冠，说愿与她白首不分离。
可如今他伤重至此，却连在她梦中都强撑着不肯示弱。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的头发，意识到自己没有离开是对的。
夜半时分，她被怀中人的颤抖惊醒。萧景琰浑身发冷，齿关磕碰着说不出话。沈梦雨急唤太医，自己则将他整个拥入怀中。
“拿地龙来！再添两床丝被！”她一声令下，整个寝宫顿时灯火通明。
薛神医施针时，她始终握着他冰凉的手。当银针刺入穴道，那双手突然剧烈痉挛，指甲在她腕间划出深深血痕。宫女惊呼着要上前，却被沈梦雨的眼神止住。
天光微亮时，萧景琰终于退热。晨晖透过窗纱，照见他沉睡的容颜。
“这个男人，他一直护我周全，如今轮到我来保护他了。”她这样想着。
她转身吩咐子安：“今日起，所有奏报送往偏殿。府中开支每三日报我过目。”
朝阳完全升起时，沈梦雨站在廊下看仆从搬运文书。宫装裙裾被风吹起，她抬手抿了抿鬓发，腕间伤痕赫然在目。
寝殿内，萧景琰不知何时醒了，正隔着珠帘望她。四目相对时，他虚弱地笑了笑，用口型比了两个字：“过来。”
“怎么醒了？”她快步近前，却被他拉着手腕坐下。
“梦雨，”他声音仍弱，目光却清亮许多，“昨日你说要替我扛着王府，可当真？”
她反握住他的手：“王爷不信？”
萧景琰忽然笑了：“信。”他喘了口气，慢慢说道：“只是突然想起，当年求亲时答应过岳父，绝不让你沾染这些琐碎。”
“王爷......”她话音未落，忽被他轻轻拽倒。伤重之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她拢在身侧。
“别动，”他气息拂过她耳畔，“让我抱一会儿。闻着你身上的味道，比什么汤药都管用。”
沈梦雨僵着身子不敢乱动，直到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晨光透过帐幔，照见男人睡梦中仍蹙着的眉头。她悄悄伸手，一点点抚平那点褶皱。
窗外传来巡卫换岗的号声，怀中的男人无意识地往她肩头靠了靠。沈梦雨望着床顶垂下的平安结，突然觉得这座王府从来不是牢笼。
而是他与她共同的江山。
晨曦初破，鎏金般的日光透过王府花厅的菱花格心长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苏容真端坐在东首的紫檀木如意纹扶手椅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案几。她今日特意选了身淡藕荷色遍地绣玉兰的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素银嵌珍珠步摇，整个人淡雅得像是雨后的新荷。
当沈梦雨着一袭正红蹙金凤凰纹宫装出现时，那抹灼目的艳色刺得苏容真眼角微跳。她立即起身，盈盈下拜时裙摆绽开柔婉的弧度：“妾身给王妃请安。姐姐平安归来，真是王府天大的福气。”
沈梦雨缓缓走向主位，宫装逶迤拖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坐下时环佩轻响，目光扫过苏容真发间那支略显素净的步摇。
“本宫不在这些时日，劳妹妹费心了。”沈梦雨端起侍女奉上的雨前龙井，茶盖轻刮杯沿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听说何美人胎象不稳，妹妹可知道缘由？”
苏容真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妾身不敢居功。只是王爷病重，何美人又怀着重子，妾身不得不格外上心。”她忽然压低声音，眼角泛起湿润的光，“太医说美人忧思过甚，这半年来，连夜里都睡不安稳呢。”
茶盏被轻轻搁在紫檀案上。沈梦雨目光如浸了寒泉的刀子：“既知胎象不稳，为何不报给王爷？”
“王爷当时危在旦夕，妾身怎敢再用这些事扰他心神？”苏容真执起绢帕拭了拭眼角，“况且妾身日日亲自盯着竹影轩的饮食汤药，每道菜都要银针试过...”
就在这时，花厅外的回廊上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管事嬷嬷顾不得礼仪踉跄闯进：“王妃！何美人突然腹痛如绞，太医说怕是要早产！”
沈梦雨霍然起身，宫装上的金凤凰随着她的动作振翅欲飞。她目光如炬直刺苏容真：“妹妹方才还说万无一失？”
苏容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珠霎时滚落：“妾身不知！昨日太医请脉还说一切安好...”她突然膝行几步抓住沈梦雨衣摆，“姐姐快去看看吧，若是皇嗣有失，妾身万死难辞其咎！”
竹影轩内已乱作一团。沈梦雨踏入内室时，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何美人面色青白地蜷在锦被中，嘴角渗着暗色的血沫。
“都退下。”沈梦雨的声音不大，却让满室寂静。太医和产婆面面相觑，终究躬身退出。
当雕花木门轻轻合上，沈梦雨坐到床沿，握住了何美人冰凉的手。那双手曾经纤柔如玉，如今却枯瘦得可见骨节。
“妹妹...”沈梦雨轻声唤道。
何美人缓缓睁开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烛光：“王妃...您终于回来了。”她吃力地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妾身...撑到今日，就是为了等您回来。”
沈梦雨用丝帕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别说话，保存体力。”
“不...让妾身说...”何美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冰凉得吓人，“一个月前...妾身就感觉身子不对劲。夜里总是盗汗，晨起时枕上落发越来越多...”她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请太医来看过三次...都说是一切正常，是孕中多思。”
烛火噼啪作响，将何美人脸上的泪珠照得晶莹：“妾身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没人当真。可是王妃...妾身知道，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沈梦雨心中剧震。她仔细端详何美人的面容，这才发现对方眼下有着深深的青黑，唇色也泛着不正常的淡紫。
“妾身知道...从怀上这个孩子起，就注定活不成了。”何美人忽然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手指轻轻抚上高耸的腹部，“可是王妃...妾身不后悔。”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没入鬓发：“我知道，王爷与您情深义重，他不过只是帮我当做您的替身，可即便是替身，我也甘愿...自从我怀孕后，他便对我有了几丝真心。有一天，他说外面天寒，将他的披风裹在妾身身上，上面还带着松墨的香气。从那日起，妾身就发誓...这辈子只要能为他做一件事，死也甘心。”
她突然剧烈喘息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王爷中毒，您又突然失踪，苏容真和他爹把控朝堂。我爹官职低微，出不了什么力，而妾身能做的就是保护这个孩子...保护王爷的血脉。妾身拼死...也要为他留下...妾身自然知道有人要下手，妾身万般小心，但还是中了歹人的毒…”
沈梦雨紧紧握住她的手，喉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清沅，你辛苦了，王爷知道你的付出，他是真心爱你…”
何美人惨淡地笑了，她说：“娘娘莫要安慰妾身，妾身心里清楚。男女之间的爱最不能勉强，王爷对您才是真心的。如今王爷受难，您一定要帮王爷守住这江山，断不能落到他人手上。苏怀瑾阴险狡诈，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您可千万要小心，苏家父女心肠歹毒，必定是容不下您的！”
“清沅，莫想那么多，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沈梦雨泣不成声。
“王妃...”何美人的目光开始涣散，声音轻得像叹息，“求您...护好这个孩子。还有...告诉王爷...”她的唇角绽开最后一个微笑，“妾身从未后悔...”
那只冰凉的手突然垂落，腕间的玉镯撞在床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沈梦雨静静坐在床沿，望着何美人安详的睡颜。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微微颤动。
窗外忽然传来婴啼，一声接一声，响亮而倔强。
她缓缓起身，为逝者整理好鬓发，拭净唇边血痕。当转身时，脸上已只剩凛冽寒霜。
雕花门吱呀一声打开，候在门外的众人齐齐抬头。沈梦雨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仆从。
“传本宫令。”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清晰可闻，“即日起，竹影轩闭门谢客。何美人近身伺候者一律拘押候审，所有饮食记录即刻封存。”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苏容真脸上，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
“薛神医。”沈梦雨唤来老太医，“仔细查验美人遗容，任何异常不得遗漏。”
晨曦透过窗棂，照见她眼中凛冽的寒光。那光芒如出鞘的利剑，仿佛能斩开一切迷雾与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