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夏日,天高云淡,旷野的风带着青草和自由的气息。
然而,当凌云一行人的车马越过地界碑,踏入冀州土地时,空气仿佛陡然变得沉滞了起来。
官道虽依旧宽阔,但路面上的车辙印迹却稀疏了许多,道旁原本应该茂盛的庄稼地,此刻却呈现出一种疏于打理的萎靡。
田埂间劳作的农人身影稀落,且多是妇孺老弱,他们面色焦黄,眼神麻木,偶尔抬头望向这队一看便知不凡的车马时,眼中也只有短暂的好奇,旋即被更深沉的忧虑取代。
程咬金骑在马上,粗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左右张望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开口:“奇了怪了...公子,这冀州不是号称中原粮仓吗?俺瞧着,这地界还没咱们朔方城外那些军屯庄子有生气呢?这些人咋都跟没吃饱饭似的?”
凌云的目光沉静地掠过眼前的景象,田地尚在,民生已凋。
他并未立刻回答程咬金的话,而是对另一旁的杨玄奖问道:“玄奖,你如何看?”
杨玄奖微微沉吟:“公子明鉴,陛下两次征辽,河北、河南诸郡抽调民夫最众,冀州更是首当其冲,壮丁被征发,田亩荒芜,仓廪空虚,如今虽得耕种,然元气大伤,非一季可复,加之...”
他略一停顿,声音压低了些:“...溃兵散勇归乡,无所依归,往往与地方豪强勾结,或自成一股势力,滋扰乡里,如此一来,百姓便愈发困顿了。”
长孙无垢掀起一角车帘,柔美的面容上浮过忧色,叹息道:“苦的终究是百姓,陛下若知中原腹地已是这般光景,不知该何等心痛。”
程咬金听得似懂非懂,但“溃兵”、“豪强”几个词却让他兴奋了起来,摩拳擦掌道:“公子!要是让俺碰上那些不长眼,敢欺压良善的撮鸟,定叫他们尝尝俺宣花斧的厉害!”
他说得兴起,下意识地想去摸背后的斧柄,却摸了个空——那斧头和凌云的擎天戟一起,都用厚布裹得严实,放在马车后架上。
刚因为队伍停下,终于得以趴下休息一会儿的大白似乎被他的大嗓门惊扰,不满地甩了甩脑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其身上那件特制的深青色“骡衣”也随之晃动,响起轻微的摩擦声。
程咬金顿时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对大白道:“哎哟,虎祖宗,您歇着,歇着...俺小声点,不吵您老人家...”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与方才嚷嚷着要砍人的凶悍简直是判若两人。
车内,长孙无垢见状,不由掩唇轻笑,对凌云低声道:“看来这一路,能治住咬金的,唯有大白了。”
凌云嘴角亦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看着程咬金那窘态,故意板起脸道:“咬金,莫要惊扰了‘骡子’!它若受了惊吓,踹了你的马,我可不会赔你。”
程咬金苦着脸,连连称是,逗得连一旁神色始终平静的杨玄奖也忍不住莞尔。
车内的丫鬟云秀更是低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
这小小的插曲,稍稍冲淡了因目睹民生凋敝而带来的压抑气氛。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不过复行数里,道旁一片稀疏的林地里,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和粗暴的呵斥声。
“老不死的!欠了孙爷的租子,拿你这破地契抵债,已经是便宜你们了!再啰嗦,送你去见官!”
“不能啊!那地是俺家的命根子啊!求求各位爷,宽限几日,俺就是砸锅卖铁也...”
“滚开!老东西!”
只见几个穿着家丁服饰却歪戴帽子,流里流气的壮汉,正粗暴地推搡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农,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则奋力去抢夺老农死死抱在怀里的一个破旧木匣。
老农的妻子,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妪,跪在地上抱着一个汉子的腿苦苦哀求,却被一脚踢开。
见状,程咬金的眼珠子当即就红了,哇呀呀一声暴喝:“直娘贼!光天化日,强抢地契!还有王法吗!”
他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马人立而起,就要冲过去。
“咬金!”凌云淡淡出声,止住了他的动作。
程咬金生生勒住马,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但还是硬生生忍住,只是双眼喷火般瞪着那群豪奴。
凌云的目光转向杨玄奖,微一颔首。
杨玄奖会意,轻轻一夹马腹,上前几步,于马上朗声道:“诸位,请了。”
那为首的横肉汉子正与老汉抢夺地契,闻声不耐烦地回头,刚想骂人,却见说话之人虽风尘仆仆,但衣着料子,坐骑鞍鞯皆是不凡,且气度沉稳,不像寻常路人。
再看他身后那壮汉,虽未持兵刃,但眼神凶悍,肌肉虬结,一看就极不好惹。
更后面那辆马车,看似普通,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这伙人...不简单。
横肉汉子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口气依旧蛮横,却收敛了几分:“你谁啊?少管闲事!”
杨玄奖面色平静,拱手道:“路过之人,见诸位与这两位老人家有所冲突,不知可否将原委道来,在下或许可做个中人?”
“中人?”横肉汉子嗤笑一声,“这老东西欠了我们孙爷的租子,久久不还,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管得起吗?”
那老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哭喊道:“贵人明鉴啊!小老儿只欠了一石粟米的租子,他们竟要夺我二亩水田的地契!这是要绝我一家的生路啊!”
杨玄奖闻言,看向那横肉汉子,淡淡道:“一石粟米,市值不过百钱,便要夺人二亩良田,岂不是巧取豪夺?即便告到官府,恐怕也未必占得住理,不如这样,老人家欠的租子,我替他偿还,如何?”
说罢,不等横肉汉子回话,他便立刻从马鞍旁的行囊里取出几串沉甸甸的铜钱,递了过去。
横肉汉子看着那几串足额的铜钱,又瞥见那看上去就十分不好惹的程咬金,此刻已然策马来到杨玄奖一旁,终究不敢节外生枝,一把抓过钱,掂量一下,悻悻道:“算这老东西走运!我们走!”说完,便带着几个豪奴骂骂咧咧地钻回林子,很快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