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神谷的硝烟尚未散尽,一股比死亡更可怕的阴影,便已悄然笼罩了整个南中基地。
起初,只是几个在打扫战场时不慎被尸骨划伤的士兵。他们的伤口不起眼,但第二天,伤口周围便浮现出一片诡异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纹路。
紧接着,便是高烧,胡言乱语,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流出带着恶臭的黑水。
最可怕的是,他们死前的几个时辰,会变得力大无穷,状若疯魔,不识亲友,见人就咬。
传统的隔离和草药治疗,在这场诡异的疫病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南中的医者们束手无策,连李易阳亲自开炉炼制的,能解百毒的“清蕴丹”,也只能稍稍延缓病发的进程,却无法根除那蚀骨的毒素。
恐慌,如同潮湿季节里疯长的霉菌,迅速爬满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死亡的人数,从个位数,攀升至两位数,然后是三位数。甚至连一些没有直接接触过战场的墨家军士兵,也开始出现相似的症状。
“是山神的诅咒!我们打扰了山神的安宁!”
“是那些南越蛮子的冤魂在索命!”
流言,比疫病传播得更快。军心开始浮动,一些新归顺的南蛮部落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
临时指挥所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神使大人!不能再拖了!”
一名玄武卫的校尉满脸焦躁,他指着沙盘上几处已经用红色标记出来的疫病爆发点,声音都在发颤。
“南三营已经有超过百人出现症状!昨天夜里,有几十个新兵想要冲击岗哨,逃离基地!被陈武将军……当场格杀了。”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盆里焦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哔啵声。
萧穆凡,这位戴着黑色面纱的“黑纱神使”,静静地立于沙盘之前。
她没有看那些惊慌失措的将领,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凤眸,冷冷地盯着沙盘上那片代表着基地的模型。
她知道,霍天生将南中交给她,不是让她来当一个和稀泥的摆设。
这座钢铁之城,是霍天生所有蓝图的根基,绝不容许出现任何一丝动摇。
“传我使令。”
她的声音响起,冷傲,决断,不带一丝人间的温度。
“第一,将所有出现症状者,无论兵民,全部集中至西山隔离营。由墨烬军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违者,格杀勿论。”
“第二,所有水源,必须经过三次煮沸后方可饮用。所有食物,必须经过高温蒸煮。全基地范围,每日以石灰水进行三次消杀。”
“第三,”
她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更加森然。
“再有煽动骚乱,妖言惑众者,不必审讯,不必上报。其头颅,我要在第二天清晨,看到它挂在营地的旗杆之上。”
这三道铁血命令,如同三记重锤,将基地内那股即将失控的恐慌与骚乱,硬生生地砸了下去。
军心暂时稳住了,可萧穆凡藏在面纱之后的那双凤眸深处,却也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力。
她可以杀人,可以镇压,却无法战胜那看不见的,正在吞噬生命的敌人。
就在此时,李易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这位总是仙风道骨,处变不惊的道长,此刻却头发散乱,道袍上沾满了不知名的药渍,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与凝重。
“神使大人!找到了!老夫找到了!”
他手中捧着一卷早已泛黄残破的兽皮古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南疆异物志》!这是贫道从上清观带来的孤本!上面有记载!”
他将古籍摊开在桌案上,指着其中一页上,那幅画着扭曲人形与诡异虫豸的插图,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说道:“此蛊,名为‘活蛊’。乃是南疆巫蛊之术中最是阴毒的一种。以百种毒虫、瘴气、再辅以战死者之怨气,炼制九九八十一天而成。其毒,并非寻常毒物,而是一种……一种活的,可以自行繁衍的‘怨灵’。它通过空气,通过水源,甚至通过……死者的血液与骨骸传播。寻常汤药,根本无法伤其分毫。”
帐内众人,无不骇然色变。
李易阳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但书上说,此蛊……畏惧至阳至刚之物,以及某些……相生相克的天然矿石。”
至阳至刚?
相生相克?
一旁的杜衡与范长生听得云里雾里,他们虽博览群书,却对这神神鬼鬼的巫蛊之术,一窍不通。
然而,一道身影,却从内帐缓步走出。
是霍天生。
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这里,脸上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焦急与惊慌,反而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属于学者在面对未知领域时的,专注与探究。
“至阳至刚,说的是温度。”
霍天生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相生相克,说的是酸碱。”
他走到沙盘前,看着那片已经开始糜烂的土地,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设想,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
“传我神谕!”
霍天生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成了这片绝望之地上,唯一的真理。
“命赵铁川,立刻改造十座高炉,全力烧制生石灰!我要在一天之内,看到足够的石灰水,泼洒到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命楚翁,带领所有匠人,立刻赶制高压水泵与耐热管道!我要用高温蒸汽,对整个营区,进行无死角的,地毯式的消毒!”
“命李易阳,调动所有方士,用墨研署库存的硫磺与硝石,给我以最快的速度,制备出足够的……强酸!投入所有水源!”
高温蒸汽消毒?
强酸强碱改变环境?
李易阳听着霍天生这一连串闻所未闻,却又仿佛暗合了“以至阳克至阴”之道的指令,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看着霍天生,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更高维度智慧的……仰望。
就在霍天生的“科学消杀”方案,准备以一种雷霆万钧之势强行推行时,一个噩耗,传来了。
“墨神!不好了!巧工仙子……仙子她……也染上活蛊了!”
霍天生猛地回头。
巧工阁内,那个总是飘着一股淡淡机油味的房间里,楚巧儿安静地躺在床上。
她那张总是充满活力的脸颊,此刻却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眉头紧锁,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道道蛛网般的黑色脉络,从她的脖颈处开始蔓延,触目惊心。
霍天生冲上前,握住她的手。
入手滚烫,像一块烙铁。
楚巧儿,这个关系到他整个工业帝国蓝图能否快速实现的天才少女,这个在他心中占据了特殊位置的女人,竟也倒下了。
霍天生的心,猛地一沉。
“墨神大人……”
李易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决绝。
“科学消杀,虽是正道,但见效太慢。如今仙子病危,时不我待。贫道……还有一法,或可一试。”
“说。”
“以毒攻毒。”
李易阳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古籍记载,‘活蛊’之克星,是一种名为‘雷噬木’的奇特植物。此木非雷击之地不生,常年承受天雷之威,蕴含至阳至刚的雷霆之力,能净化世间一切阴邪。”
“但,”
他话锋一转,面色变得无比凝重。
“雷噬木本身,亦是剧毒之物。需配合一种名为‘地龙涎’的,由特殊矿脉中渗出的液体,方可中和其毒性,化为救命的灵药。”
“东西在哪?”
霍天生的声音,不带任何犹豫。
李易阳从怀中,取出一张古旧的兽皮地图,指向南中腹地,一片被标记为“雷鸣泽”的禁区。
霍天生看了一眼地图,又看了一眼床上那个还在昏迷中,嘴里却无意识地呢喃着“齿轮……压力……”等词语的少女。
他当即立断。
“传顾清霜!”
片刻之后,一身黑色劲装,面容清冷的顾清霜,快步走进营帐。
“顾清霜,率你麾下‘魅影军’,即刻护送李道长,携带墨安司绘制的南中深处最详尽的地形图,出发!”
霍天生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要你在三天之内,将‘雷噬木’与‘地龙涎’,带回我的面前!”
顾清霜看了一眼床上那个因为高烧而满脸通红的少女,又看了一眼霍天生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焦急与关切。
她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绝对的,机械的平静。
她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对着霍天生,单膝跪地,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一种足以劈开一切的决绝。
“墨神放心。”
四个字,重逾千斤。
萧穆凡站在营帐的阴影里,看着顾清霜那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个为了楚巧儿而方寸微乱的男人。
她那藏在面纱之后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深夜,霍天生亲自守在楚巧儿的床边,用浸了凉水的布巾,一遍遍地为她擦拭着滚烫的额头,试图为她降下那致命的高温。
楚巧儿在昏迷中,辗转不安,嘴里胡乱地呢喃着,手还在空中无意识地比划着,仿佛在计算着某个复杂的机械结构。
霍天生握住她冰冷,却又因为发烧而显得滚烫的纤细手掌,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被这无意识的执着,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益州急报!”
霍天生眉头一皱,接过亲卫递上的信函。
信,是王昭宁的亲笔。
信中除了汇报益州近来风平浪静,以及她的“慈安堂”又收容了多少孤儿寡母之外,还着重提及,她听闻南中疫病横行,心急如焚。已连夜组织了一支由“慈安堂”内最精锐的郎中组成的医疗队,携带了王家库藏中所有最珍贵的药材,不日即将启程,前来南中,“为夫君分忧”。
霍天生看完信,脸上那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将那封写满了“体贴”与“贤惠”的信纸,凑到烛火前。
看着它,在火焰中,一点点地,化为灰烬。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讥诮。
好一个为夫分忧。
好一个王昭宁。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