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小年已过,年味愈发浓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积雪被打扫堆在路旁,家家户户门前开始挂起灯笼,贴上福字,偶尔有性急的孩子点燃一枚炮仗,清脆的响声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炸开,带来几分鲜活气。然而,这份节日的喜庆,似乎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忠勇伯府的高墙之外。
府内,依旧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安静。与前些时日门庭若市、车马盈门的热闹相比,如今的伯府可谓门可罗雀。那日李公公夜访之后,何宇便以“旧伤复发,需绝对静养”为由,彻底闭门谢客,连几家常来常往的勋贵府邸年礼,也都只由长史周文正和主母贾芸出面,依礼回赠,绝不深谈。这番姿态做得很足,以至于外界渐渐有了传言,说忠勇伯伤势其实比想象的更重,怕是伤了根基,日后能否再上马提枪都未可知。更有甚者,结合前几日隐约流传的关于北疆账目和何宇旧部的一些风言风语,一些嗅觉灵敏的人已经开始悄然与伯府保持距离。世态炎凉,在这年关将至的时节,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这正是何宇想要的效果。
书房内,炭火依旧温暖。何宇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家常棉袍,未系腰带,更显得身形有些单薄,脸上也刻意带着几分倦怠的苍白。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却不是书,而是一张素白笺纸,旁边砚台里的墨已经研好,浓淡适中。
贾芸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手里是一件即将缝制完成的玄色貂皮暖耳,针脚细密均匀。她不时抬头看一眼沉思的丈夫,眼中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信任与沉静。经过昨夜李公公带来的消息,最初的忧虑过后,她反而镇定下来。既然风雨欲来,惶恐无益,唯有与丈夫同心协力,共同面对。
“芸儿,”何宇忽然开口,声音平和,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你说,我这辞官的奏疏,是该写得悲切一些,还是淡然一些?”
贾芸停下手中的针线,认真想了想,道:“依妾身愚见,过悲则显矫情,似有恋栈权位之嫌;过淡则显虚假,难掩功高之实。不如……就如爷平日与妾身说话这般,情理兼重,哀而不伤,既陈伤病情之实,亦表忠君体国之心,最后归于恬淡,但求陛下体恤。”
何宇闻言,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知我者,芸儿也。正是此理。” 他提起笔,在砚中饱蘸浓墨,却并未立刻落下,而是悬腕片刻,似在凝聚思绪。随即,他手腕沉稳落下,一行行清峻中带着几分内敛锋芒的楷书,流淌于笺纸之上:
《为旧伤频仍难膺重任恳恩辞免军职事》
臣何宇谨奏:臣本寒微,蒙陛下不弃,拔于行伍,寄以边陲重责……北疆数载,幸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偶立微功,此皆陛下圣明烛照,非臣愚钝所能及……然臣自去岁浑河血战,身被数创,虽蒙圣恩遣医调治,奈沉疴难起,每至阴雨,骨痛欲裂,臂膀无力,竟难开三石之弓……臣每念此,常夜不能寐,深愧己身犹存,而难效犬马于陛下阶前,岂敢再居位素餐,贻误戎机?……伏乞陛下念臣一点愚诚,怜臣伤病之躯,准臣辞去一切军职,俾得安心调摄。臣虽退处闲散,然此身此心,永属陛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临表涕零,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奏疏不长,但字字斟酌。先是谦逊,将功劳归于皇帝和将士;接着详陈伤情,甚至具体到“难开三石之弓”,以证并非托辞;然后表达愧疚和辞官的坚决,最后表露即使闲居也愿效忠的决心。情感层层递进,逻辑清晰,尤其是“每念及阵亡将士,常夜不能寐,深愧己身犹存,岂敢再居位素餐”一句,更是将李公公转达的、戴权认为最能打动人心的话嵌了进去,可谓用心良苦。
写罢,何宇轻轻吹干墨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将奏疏递给贾芸:“芸儿,你看看。”
贾芸接过,细细读了一遍,眼中微有湿意。这奏疏写得情真意切,若非深知丈夫伤势已无大碍且雄心未泯,她几乎都要被这字里行间的悲怆与无奈所感动。“爷,此疏一上,恐怕……”她话未说完,但意思明确,这道奏疏一旦递上去,就再无反悔余地,实权尽失的局面便将注定。
何宇淡然一笑,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眼下这局面,看似荣耀加身,实则烈火烹油。忠顺王等人绝不会坐视我安稳掌权,皇上心中也未必没有疑虑。此时不退,更待何时?唯有主动交出权柄,方能暂熄那炉中之火,也让皇上安心。这‘退’,是为了将来更好的‘进’。”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覆雪的松柏,缓缓道:“李公公昨夜带来的消息,你也听到了。北疆账目、旧部谣言,乃至从荣国府下手,这些都是明枪暗箭。我们若还站在高处,便是众矢之的。唯有自己先矮下身段,退到阴影里,才能看清哪些是朋友,哪些是鬼蜮,也才能让那些射向我们的箭,失去力道,或者……射向它们不该射的方向。”
贾芸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妾身明白。只是担心,爷这一退,若皇上当真准了,日后……”
“放心。”何宇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凉,他用力握紧,传递着温暖和力量,“皇上是明君,更是雄主。他需要能打仗的将军,也需要能做事、却不会威胁他权位的臣子。我此刻辞官,正表明我无揽权之心,只有忠君之念。这份‘懂事’,皇上会记在心里。况且,北疆虽暂安,然皇太极岂是易与之辈?女真之患未除,西北亦不稳,朝廷终有用我之日。届时,我‘养好伤’,皇上一纸诏书,我便可复出。而经过这番沉淀,根基或更稳固。”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冷意:“至于忠顺王那些人,他们越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构陷,反而越容易暴露自己,也会让皇上看清,谁才是真正不顾大局、只知党同伐异之人。我这奏疏,也是一块试金石。”
贾芸依偎在丈夫身边,感受着他话语中的沉稳与自信,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也渐渐消散。她轻声道:“爷既然已深思熟虑,妾身便安心了。府里上下,妾身会打理妥当,绝不让爷有后顾之忧。”
何宇点点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好。周长史!”
一直候在外间的长史周文正应声而入,躬身道:“伯爷有何吩咐?”
何宇将那份墨迹已干的奏疏郑重递给他:“文正,将此奏疏妥善封好,明日一早,递通政司,直呈御前。”
“是,伯爷!”周文正双手接过,神色肃然。他深知这道奏疏的分量,也明白伯爷此举的深意。
“另外,”何宇补充道,“从今日起,府门紧闭,除非宫中来人或陛下召见,其余一切访客,皆以我伤病沉重、无法见客为由婉拒。府内用度,一切从简,今年年节,不必大肆操办。”
“遵命!”周文正领命,小心地捧着奏疏退了下去。
书房内又只剩下何宇与贾芸二人。何宇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眼神却愈发清亮。这以退为进的第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便是静心等待,等待宫中的反应,等待对手的出招,也等待时机的转变。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又到了掌灯时分。伯府内的灯火次第亮起,却比往日稀疏了许多,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冷清。在这片冷清之下,一股暗流正在悄然涌动,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
何宇知道,他主动踏入的这片阴影,或许寒冷,或许孤寂,但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隐藏在光明下的魑魅魍魉,自己现出原形。而他,将在阴影中磨砺爪牙,静待那雷霆一击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