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已带了几分初夏的燥意。忠勇伯府的书房内,却因四壁高大的书架和敞开的支摘窗间流通的风,显得格外阴凉静谧。何宇搁下手中的《万历会计录》,指节轻轻按了按眉心。这些记载国家钱粮田赋的档案,枯燥繁琐,却如一面镜子,隐约照出帝国肌体下气血运行的滞涩与虚耗。岁入项目看似繁多,但真正能顺畅入库、用于实处的,恐怕十不足五六。林如海前番谈及盐政时的忧愤之色,犹在眼前。
“爷,”周文正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赵掌柜来了,在前头厢房候着。”
何宇精神微振:“请他到书房来。”
这位赵掌柜,名唤赵守业,乃是何宇通过一些隐秘渠道,在京中寻到的一位颇为可靠的商人。他主营南北货贸易,常年往来于运河沿线,对漕运、关榷、市舶诸事极为熟稔,为人又谨慎精明,不多言,不逾矩。何宇暗中布局商业触角,以及了解外界实情,此人是一个重要的信息源和执行者。
片刻,一个穿着藏青色杭绸直裰、年约四旬、面容精干的中年人随着周文正走了进来,恭敬行礼:“小人赵守业,请伯爷安。”
“赵掌柜不必多礼,请坐。”何宇指了指下首的椅子,态度随和,“文正,看茶。”
周文正奉上茶后,便悄然退至门外廊下守着。
“赵掌柜近日生意可还顺遂?”何宇端起自己的茶杯,看似随意地问道。
赵守业欠了欠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托伯爷的福,勉强维持。只是这南北奔波,路上关卡林立,陋规繁多,赚点辛苦钱,大半都填了这些无底洞。”他这话半是实情,半是试探,想看看这位深居简出的伯爷,对这类“俗务”究竟有多少兴趣。
何宇闻言,目光微凝,放下茶杯:“哦?运河之上,天子脚下,漕运关乎国脉,竟有如此多的关碍?赵掌柜不妨细说说,我也好长长见识。”他语气平和,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仿佛只是闲来无事,听听市井趣闻。
赵守业察言观色,见何宇神情不似作伪,便斟酌着词句,开始诉说:“伯爷是贵人,不知这底下行商的艰难。就说这漕粮北运,本是朝廷大事,有漕督、巡漕御史等大员管辖,漕船、漕丁、漕标,体系森严。可正因为是肥差,从上到下,层层伸手。”
他呷了口茶,继续道:“首先便是这‘漕粮’本身。征收时,淋尖踢斛、折色火耗,已是旧例,百姓苦不堪言。这还罢了,漕粮上船,有‘船耗’;运输途中,有‘漂没’;到了仓场,有‘仓耗’。名目繁多,每一道环节,都能刮下一层油水。实际运抵京仓、通州仓的粮食,能有个七八成,就算漕官清廉如水了。”
何宇微微颔首,这些他略有耳闻,但由常年行走其间的商人亲口说出,感受更为具体。“损耗难免,但若过于离谱,便是硕鼠了。”
“伯爷明鉴。”赵守业见何宇听得认真,话也多了起来,“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勾当,更是骇人听闻。譬如,漕丁与沿河匪类勾结,谎报‘遭风’、‘沉船’,将整船漕粮私下变卖,中饱私囊;又如,漕官利用职权,将好米换成陈米、霉米,甚至掺入沙石,将好米高价售出;再如,漕船往往夹带私货,数额巨大,这夹带之利,远超漕运正项,各级官员按股分肥,已成常例。运河之上,漕船连绵,实则半是皇粮,半是私货!”
何宇眉头渐渐蹙起。漕运夹带私货,他前世也有所了解,但听赵守业描述,其规模和对国家财政的侵蚀,似乎远超想象。“夹带之利,竟如此之巨?”
赵守业压低了声音:“伯爷,您想,漕船受朝廷保护,沿途关卡不敢严查,漕丁护卫,等于是免费的保镖和运输队。商人若想将南方的丝绸、瓷器、茶叶、木材等大宗货物运往北方,通过漕船夹带,只需打点好漕官,便可省去大量关税和运费,风险极低。这其中的利差,何止倍蓰?久而久之,运河几成某些权贵和漕运衙门的私产!正经商人反受排挤,要么同流合污,要么难以为继。”
“漕督、巡漕御史等风宪官,难道就坐视不理?”何宇追问。
赵守业脸上露出一抹讥诮:“伯爷,水至清则无鱼。漕运系统盘根错节,利益牵扯极深。哪位御史真想查办,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后不了了之,甚至自身难保。况且……许多御史、给事中们,本身在南方就有田庄、亲戚经商,他们的货物,说不定正通过漕船夹带北上呢。官官相护,早已是铁板一块。更有甚者,漕运衙门与沿河地方督抚、乃至京中某些部院大员,关系千丝万缕,动一个漕督,可能牵扯出半朝官员!谁肯做这个恶人?”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何宇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赵守业的话,像一把钝刀,剖开了漕运光鲜外表下的脓疮。这已不仅仅是效率低下、损耗过大的问题,而是整个系统的制度性腐败!国家赖以生存的经济命脉,竟成了蛀虫们狂欢的盛宴。
“那普通商旅,行经运河,又当如何?”何宇换了个角度。
“更是艰难。”赵守业叹道,“漕船优先,民船常被驱赶、挤压,延误行程是家常便饭。沿途钞关、税卡,如狼似虎,各种常例、使费、陋规,数不胜数。过关要钱,验货要钱,甚至看你不顺眼也能寻个由头勒索一番。货物运输损耗本就大,再经过这层层盘剥,利润微薄,许多小本生意人,跑一趟运河,不赔本已是万幸。”
他顿了顿,想起一事,声音更低:“小人年前有一批苏杭绸缎北运,在临清闸口,就因不肯缴纳一笔莫名其妙的‘添载银’,货物被扣了近半月,最后托人找关系,花的钱比那‘添载银’还多,才得以放行。类似事情,运河之上,日日上演。”
何宇沉默良久。赵守业描述的景象,与他通过阅读史料和基于历史常识的判断相互印证。漕运之弊,积重难返,其严重程度,确实触目惊心。这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严重的政治问题、社会问题。它蚕食国本,加剧百姓负担,腐蚀官僚体系,使得任何试图改善国家财政的努力都事倍功半。
“如此说来,这运河,看似黄金水道,实则是条吸血之虫。”何宇缓缓总结,语气沉重。
赵守业连忙点头:“伯爷一语中的!正是如此!小人每每行船其上,见千帆竞过,看似繁华,实则内里早已……唉!”他不敢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何宇看着赵守业,知道今日所闻,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但仅此一斑,已足以让他心惊。整顿漕运,绝非易事,牵涉的利益网络太过庞大,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在他的长远规划中,若要富国强兵,疏通经济血脉,漕运、盐政、税制这三大弊政,是绕不过去的坎。
“赵掌柜今日所言,令我受益匪浅。”何宇收敛心神,脸上恢复平静,“这些市井实情,于深宅之中,确是难闻。日后若有何新的见闻,还望不吝告知。”
赵守业知趣地起身:“伯爷言重了。能为您分忧解惑,是小人的福分。若无事,小人先行告退。”
何宇颔首,唤周文正进来送客。
书房内又只剩下何宇一人。他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花木,心情却与这明媚春景格格不入。赵守业的话,如同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平。
漕运之弊,惊心动魄。而这,仅仅是他开始深入了解这个帝国沉疴的起点。盐政、吏治、边备……还有多少类似的,甚至更严重的弊端,在侵蚀着这个看似庞然大物的王朝?
他想起林如海,那位试图在盐政领域有所革新的御史,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自己如今虽爵位尊崇,但无实权,又处于韬光养晦的敏感时期,对于这些积弊,眼下能做的,也唯有“洞观时局”,暗中收集信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件件做。”何宇低声自语,重复着那晚对林如海说过的话。眼前的黑暗固然浓重,但既已看清,便有了方向。整顿漕运,或许将来可以从厘清关税、打击私货、试行海运(哪怕只是辅助)等方面徐徐图之。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自身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话语权。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最终,他只是在纸的顶端,写下了四个字:
漕运积弊。
墨迹淋漓,如同这个时代深深的伤口。何宇的目光穿过这四个字,仿佛看到了未来波澜壮阔却又充满艰险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