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周遭格雷斯空气特有的粉尘气,一下子变得沉重。
屏幕上最后定格的,是谢逸燃那双写满了烦躁,却又深藏依赖的墨绿色眼眸。
如此鲜活,如此滚烫,穿透冰冷的屏幕,将他灼伤。
“看来,我们的‘英雄’阁下,对兰斯洛特前少将您,真是……依赖得紧啊。”
斯卡蒂罗慢条斯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了通讯结束后的寂静。
那语调里的玩味和深藏的恶意,让厄缪斯瞬间从短暂的温情沉溺中惊醒,重新坠回冰冷的现实。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因谢逸燃而起的细微波动已被尽数敛去,只剩下他惯有的、冰封般的沉寂。
深蓝色的眼眸迎上斯卡蒂罗审视的目光,里面无波无澜。
“监狱长。”
厄缪斯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斯卡蒂罗踱步上前,绕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在他身上逡巡,最后落在他空荡荡的脖颈和囚服下隐约可见的暧昧痕迹上。
“真是令虫感动。”
斯卡蒂罗轻笑一声,语气却冷得像冰。
“为了你,他甚至不惜威胁一位帝国正式任命的监狱长,厄缪斯,你这份‘魅力’,倒是比你当少将时更令我刮目相看。”
厄缪斯抿紧了唇,没有回应。
他知道,任何辩解或反应,都只会助长斯卡蒂罗扭曲的乐趣。
“不过。”
斯卡蒂罗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亲切”。
“他说得对,你现在毕竟是‘英雄的雌君’了,在格雷斯,我自然会给你相应的……‘优待’。”
他特意加重了“优待”两个字,里面的不怀好意几乎要溢出来。
厄缪斯闻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了他一眼后,便好似没听到般扭头离去。
斯卡蒂罗注视着厄缪斯挺直离去的背影,猩红色的眼眸深处暗流涌动,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抹令人不适的虚伪笑意。
他并未阻拦,也并未再出言挑衅。
如今的厄缪斯·兰斯洛特,身份已然不同往日。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碾死、无虫问津的阶下囚。
卡塔尼亚的“功绩”如同一道护身符,虽然模糊不清,却真实存在。
更重要的是——他背后那若隐若现的政治连线,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厄缪斯曾明确站队的那位三皇子,在沉寂许久后,近来的动作愈发频繁。
来自皇室内部的压力,正通过各种渠道,不断施加在格雷斯这座孤立的监狱星球上。
哪怕没有直言要保厄缪斯出狱,但也明确要求——“确保兰斯洛特前少将在服刑期间的基本权益与安全”。
“英雄的雌君”
……这个称号此刻听起来多么讽刺,却又多么有效。
有效到让斯卡蒂罗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将厄缪斯踩进泥里。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金属桌面,哒哒的声响缓慢而规律。
谢逸燃的威胁是明火执仗的疯狂,三皇子的施压又是暗流下的利刃。
通讯室里一时寂静,片刻后,斯卡蒂罗低低的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厄缪斯如往常一般,结束了一天的矿道劳作与巡查。
格雷斯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昏黄的应急灯光线透过走廊顶棚的网格,投下斑驳的光斑。
他没有前往雌虫监舍那拥挤嘈杂的整体通铺,也没有走向那间曾属于谢逸燃的雄虫监舍。
那里空荡冰冷,只会让此刻的分离更加蚀骨。
斯卡蒂罗确实“兑现”了他的“优待”。
一间独立的监舍,位于监狱主体建筑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远离主要活动区域。
铁门比普通囚室的要厚重一些,开关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厄缪斯推门而入。
空间不大,一张窄床、一张金属小桌和一个简陋的卫生单元就是所有。
算得上“洁净”,也至少拥有难得的安静。
他反手关上铁门,那声“哐当”的闷响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彻底隔绝。
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厄缪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直挺直的脊梁似乎微微松懈下来一丝缝隙。
深蓝色的眼眸在狭小空间里扫过,这里空荡得令人心慌。
没有那个总是懒散靠在床头、用恶劣眼神打量他的身影,也没有那总是环绕周身,久久不肯散去的黑茶信息素。
这个夜晚,不会再有虫埋在他的怀里,需要他一点点暖热。
安静。
太安静了。
他走到窄床边坐下,床板坚硬,一只手无意识地拂过粗糙的床单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蛛丝紧紧包裹的感觉。
谢逸燃现在到哪里了?
应该快到主星了吧……
那是一个与他此刻身处的地狱截然不同的世界。
繁华,耀眼,充满了机遇与……诱惑。
他会适应吗?会喜欢那里吗?会遇到……其他的雌虫吗?
再次想到这儿,厄缪斯忽的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不安的思绪全部驱散。
他相信谢逸燃,相信那只雄虫临走前毫不掩饰的依赖与占有欲。
但相信,并不能完全抵消身处两地、身份悬殊带来的不安。
他站起身,走到金属小桌前。
桌面上空空如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从囚服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块边缘不算整齐、材质特殊的暗色布料。
是从谢逸燃那件破损的作战服上,被他悄悄撕下来的一角。
上面似乎还极淡地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茶气息,混合着卡塔尼亚的硝烟与血腥。
他将这微不足道的布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远在星海彼端的温度。
指尖用力到泛白,深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思念,担忧,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必须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
无论斯卡蒂罗所谓的“优待”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无论未来的刑期还有多漫长……
他都会在这里。
如同他对谢逸燃承诺的那样——“你随时回来,我随时在。”
将这小小的布片贴在胸口,厄缪斯和衣躺在了坚硬的床板上,蜷缩起身体。
独立监舍的寂静如同潮水般包裹了他,而在这片孤寂的深海之下,一颗名为等待的心,正为了远方的星辰,固执地跳动。
而在他向往的方向,皇室的宫殿奢华而空旷。
冰冷的月光如同水银,透过巨大的拱形窗棂,泼洒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房间没有开灯,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窗边那一小片区域被月光照亮。
谢逸燃就坐在那片清冷的银辉中央,背对着庞大的、象征着帝国无上荣耀与权势的宫殿背景,身影显得有些孤峭。
他微微垂着头,浓密的黑色睫毛低垂着,遮住了那双总是闪烁着嚣张或戾气的墨绿色瞳孔。
月光勾勒出他俊美却紧绷的侧脸线条,此刻,那上面没有了对外的冰冷不耐,只剩下一种近乎沉寂的专注。
他手中捧着一个东西。
银色蛛丝粗糙编织而成的小玩偶,整体肢体奇怪,五官也只是模糊的轮廓。
手艺显然算不上好,但能看出编织者极其用心,每一根蛛丝都紧密缠绕,带着一种笨拙的认真。
小虫偶一头用更细银丝仔细勾勒出的银发,在月光下泛着和厄缪斯发色相似的微光。
谢逸燃低着头,指尖小心翼翼地动作着。
他先用指腹极轻地揉了揉虫偶那模糊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本性不符的轻柔,仿佛怕碰坏了这脆弱的造物。
然后,他又捏了捏人偶那用蛛丝拧成的小小的“手”,将它握在自己的掌心,感受着那并不存在的温度。
正如他登舰前宣称的那样,从踏上主星开始,到被前呼后拥地送入这座华美的宫殿,他没有给任何前来迎接或试图搭话的虫哪怕一点好脸色,也未曾多说一句废话。
所有的喧嚣、恭维、探究,都被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和彻底的漠视彻底隔绝。
直到此刻,在无人打扰的黑暗与寂静里,他才终于卸下那层坚硬的外壳,小心翼翼地捧出了这个藏了一路的拙劣替代品。
月光无声,宫殿沉寂。
谢逸燃忽然想起在很早以前的某个夜晚。
也是这样的月色,他窝在厄缪斯的颈窝,指尖一勾,便分不清撩起的是月光还是雌虫的发丝。
所以,他再度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撩,让月光毫无阻碍地浸染玩偶的银发。
清冷的月华流淌在蛛丝之上,竟真的映出了几分如同发丝般的光泽。
“厄缪斯……”
他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里好吵。”
他对着娃娃抱怨,指尖戳了戳娃娃扁扁的肚子。
“虫也多,味道也杂,烦死了。”
月光勾勒出他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孤寂又脆弱。
与白天眼神能冻死虫的嚣张模样判若两虫。
他捏着娃娃的小手,把它举到眼前,墨绿色的瞳孔在昏暗中专注地凝视着那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五官的线条。
“你想我没?”
他问,不等回答,又自顾自地把娃娃按回自己胸口,手臂收紧,下巴抵在娃娃头顶。
“我不管,你肯定想了。”
“我都想你了。”
最后这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确认。
过了许久,他用鼻尖蹭了蹭娃娃冰凉的“脸颊”,依赖之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快点来接我啊,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