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仿佛一块被肆意揉捏过的巨大铅块,低低地压在海平面上,几乎要与墨黑色的海水融为一体。风,不再是寻常海上的阵风,而是化作了无数狂暴的巨灵神,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片天地。浪,已不再是浪,而是一座座瞬间隆起又轰然坍塌的、由海水构成的移动山脉,挟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大洋中那几片渺小的帆影,一次又一次地发起疯狂的冲击。
皇家海运公司旗舰“镇海号”,这艘被寄予厚望的新式福船,此刻正像一片倔强的树叶,在波峰浪谷间剧烈地颠簸起伏。数十丈高的巨浪迎面拍来,沉重地砸在船首,激起漫天白沫,冰冷的海水如同瀑布般冲刷着甲板,几乎让人站立不稳。船体每一块木板都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天地之威撕裂。
郑和,这位被皇帝寄予厚望的海军统帅,早已褪去了平日里的儒雅官袍,换上了一身紧束的油布水靠。他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湿滑无比的艉楼舵盘前。强劲的海风撕扯着他束发的布巾,咸涩的海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如同最老练的舟师一般,死死盯着风浪的间隙,感受着船体每一次倾斜、每一次震颤所传递的信息。
“降半帆!右满舵!避开正面浪头!”郑和的嘶吼声在风浪的间隙中炸响,虽然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的命令通过身边传令兵用尽全身力气吹响的海螺号,艰难地传递到桅杆高处。几名身手矫健如同猿猴的水手,冒着被甩入大海的危险,沿着剧烈摇晃的绳索攀上桅杆,用最快的速度收起部分被狂风撕扯得几乎要破裂的硬帆。
“水手队!全部出动!再检查一遍货舱水密门!加固所有缆绳!确保粮袋捆扎牢靠!”郑和紧接着下达第二道命令。一队队精壮的水手,腰间系着粗麻绳作为安全索,在甲板上匍匐前进,奋力加固着一切可能被风浪破坏的地方。水密隔舱的设计在此刻展现了其革命性的价值——即便有少量海水冲破舱盖涌入某个舱室,厚重的隔板也能将其死死限制住,绝不会蔓延到其他货舱,更不会影响整艘船的浮力。船体的吃水线,在如此惊涛骇浪中,竟奇迹般地保持着令人心安的稳定。
然而,并非所有船只都如此幸运。在“镇海号”后方约一里外的惊涛骇浪中,那艘隶属于漕运衙门、临时征调来参与此次“竞速”的“永济号”旧式漕船,正面临着灭顶之灾。它的船体更为宽胖,适合平稳的内河航行,却难以应对海洋的狂怒。一个比船身还高的巨浪侧面拍来,“永济号”瞬间被砸得倾斜超过四十度,甲板上一切未被固定的物品都滑落入海。紧接着,最致命的一击到来——主桅杆在风和浪的合力摧残下,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如同枯木断裂般的“咔嚓”巨响,带着巨大的帆布和绳索,轰然倒塌,重重砸在甲板和一侧的海面上,船速骤减,瞬间失去了控制,在波谷中绝望地打转,情况岌岌可危。
郑和的船队并非一帆风顺。在进入黑水洋之前,他们已经遭遇了数日的大风天气。一面硬帆被突如其来的阵风撕开了巨大的口子,桅杆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痕。郑和亲自监督抢修,船上的木匠和帆匠在摇晃的甲板上挥汗如雨。他则伏在艉楼那张被油布包裹了数层的海图桌上,就着防风灯摇曳的光芒,用被海水浸得有些模糊的墨笔,在航海日志上艰难记录:“五月二十,戌时,遭遇持续强风,东南硬帆破损一面,抢修完毕。浪高丈余,船体颠簸剧烈,然水密舱无恙。初步清点,因浪涌灌入甲板,损毁粮袋约二百,现存粮秣预估仍达九成二。”写罢,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咸涩的味道不知是海水,还是因焦灼而渗出的汗水。
南京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朱允炆正与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齐泰商议北疆军务。窗外天色阴沉,闷热无风,预示着夏季汛期的来临。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浑身被汗水湿透、背后插着三根红色翎羽表示十万火急的信使,被太监引领着几乎是跌撞进来,扑倒在地,双手高举一份沾满泥水的塘报:“陛下!六百里加急!淮安府八百里清水潭段,因连日上游暴雨,河堤……河堤决口了!”
朱允炆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接过塘报的手指微微颤抖。展开一看,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塘报上清晰地写着:决口处宽达三十余丈,洪水倾泻,漕运主干道中断,已确认有十三艘满载漕粮的船只不及躲避,被激流冲翻沉没,粮米尽数倾入浑汤,人员伤亡不明,后续漕船全部堵塞于决口上下游,动弹不得……
“哐当!”一声脆响,朱允炆手中那只他平日颇为喜爱的永乐甜白釉茶盏,被他生生捏碎,锋利的瓷片割破了指尖,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加剧这讽刺的一幕,窗外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传来了南京城内漕运总督衙门方向,那为祈求漕运顺利、天降甘霖(或止雨)而敲响的、沉闷而徒劳的钟声……朱允炆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着无尽怒火的低吼:“天灾?抑或人祸?!年年修缮的河堤,何以如此不堪一击!”
持续了近十日的恶劣海况终于有所缓和,虽然风浪依旧不小,但已不再是毁灭性的狂暴。浓重的海雾尚未完全散去,给海平面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守望塔上,一名负责了望的兵卒,正抱着长矛,靠着墙垛打着瞌睡,连续多日的紧张让他疲惫不堪。
忽然,一阵不同于风声和海浪声的、低沉而连绵的号角声,穿透迷雾,隐隐传来。兵卒一个激灵,猛地跳起,手搭凉棚,极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迷蒙的海天相接之处,几个模糊的黑点正缓缓变大,逐渐显露出帆船的轮廓。最先清晰的,是那高耸的主桅上悬挂的旗帜——明黄色的龙纹旗,以及旁边那面醒目的“皇家海运”字样旗帜,在海风中虽破损不堪,却依旧顽强地猎猎作响!
“海船!是海船!郑和郑大人的船队!他们回来了!!”兵卒用尽全身力气,敲响了塔楼上那面许久未曾如此急促响起的铜锣!铛铛铛的锣声,瞬间打破了天津卫清晨的宁静,也惊动了海关衙署里正在拨弄算盘、核算今日关税的官吏。那官吏闻声手一抖,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他也顾不上去捡,提起官袍下摆就冲向了码头方向。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城。当郑和的“镇海号”引领着后续几艘同样饱经风霜但主体结构完好的海船,缓缓驶入天津港的泊位时,码头上已经聚集了闻讯而来的大小官员、兵卒以及好奇的百姓。人们看着这些船体上布满海水凝结的白霜、帆布上满是破洞和补丁、如同从地狱归来的船队,无不发出阵阵惊叹。
而此刻,根据最新的驿马传书,那支与海运船队同日从江南出发的漕运主力船队,因为清水潭决口导致的绕道、拥堵以及沿途不断的河道清淤、闸坝等待,其先头船只,还缓慢地航行在山东德州的运河段上,距离天津尚有数百里之遥。
一匹来自北方的驿马,率先冲入兵部衙门,驿卒滚鞍下马,高举贴着表示大捷的金色标签的塘报:“捷报!渤海海运船队,于六月初五辰时,全员安全抵达天津卫!经初步查验,虽遭罕见风浪,然粮秣保全极佳,损耗预估不足一成!”
这消息尚未消化,几乎就在前后脚,另一匹来自漕运方向的驿马,背负着象征紧急但非捷报的红色标签文书,冲入了户部衙门,带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消息:“急报!漕运船队因清水潭决口及后续河道淤塞,行进极度迟缓,预估抵达通州需延期……至少二十日!恳请朝廷速决!”
两份文书,几乎同时被送到了文华殿朱允炆的御案之上。朱允炆将这两份内容迥异的文书并排摊开,目光冰冷地扫过每一个字。夏原吉侍立在一旁,尽管心中早已倾向于海运,但面对如此悬殊的对比,他的声音依旧因激动和某种如释重负而显得有些低沉:“陛下,数据已然说话。此次竞速,海运不仅提前二十余日抵达,其途中所遇风浪之险,远非内河可比,然其损耗率,竟……竟真的仅为漕运旧例的十分之一乃至更低!事实胜于雄辩,海运之利,漕运之弊,已无可遮掩!”
郑和站在坚实的码头上,任由略带腥咸的海风吹拂着他那身早已被海水和汗水浸透、边缘破损的官袍。他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明亮如星。在他的监督下,户部派驻天津的官员、仓廒大使、以及海关吏员们,正指挥着役夫们,将从海船上卸下的粮袋,一袋袋过秤、记录、查验品质。
“丙字三号舱,卸粮一千二百石,受潮霉变需晾晒者,十五石!”
“戊字一号舱,卸粮九百八十石,完好无损!”
……
随着一声声唱报,最终的数字被飞快地汇总起来。负责清点的天津户部分司主事,捧着最终核验的账册,几乎是跑着来到郑和面前,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敬佩:“郑……郑大人!下官……下官核验完毕!贵船队此次承运江南粮米十万石,历经渤海风暴,最终安全抵达并入库者,高达九万五千三百余石!损耗竟不足五千石!保全率超过九成五!此乃……此乃下官任职以来,闻所未闻之奇迹啊!”
与此同时,通过仍在运转的“千里烽火”系统传来的最新消息显示:运河方向,最后一支试图挣扎前进的漕运分队,因前方河道彻底淤塞无法通行,被迫在沧州码头将粮食卸船,改为耗费更大、速度更慢的陆路转运。至此,这场由皇帝亲自推动的、意义深远的“漕海竞速”,以海运的全面、压倒性胜利而告终。海运,不仅快了二十天,更省下了惊人的损耗。
天津新港那座刚刚建成的灯塔,已经点亮了灯盏。巨大的水晶透镜将光芒聚焦成一道强烈的光束,穿透渐浓的暮色,为夜航的船只指引着方向。光束扫过码头,也照亮了郑和腰间悬挂的那方银印。印上,“沧溟万里”四个篆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郑和没有急于返回官署休息,他再次展开那张标注了此次航行路线和遭遇风暴区域的海图,手指沿着海岸线,缓缓向北移动,最终落在了那片形状如同号角般的辽东半岛上。他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混合着自信与期待的笑意,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渤海的风浪,也不过如此。下一次飓风季节来临前,或许……该让船队试试,直接劈波斩浪,直航辽东旅顺口了。”
而在他身后,遥远的南方,那条千年以来承载了帝国命脉的大运河两岸,依稀仿佛传来三万漕工纤夫拉动沉重漕船时,那沉重、苍凉而悠远的号子声,号子声在渐沉的夜色中飘荡,仿佛是一曲旧时代的挽歌,又像是对一个全新时代到来的、复杂而深沉的注脚。沧溟竞速,海道初彰,帝国的经济血脉,正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坚定地转向那片更为广阔、也更具挑战的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