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无形的丝线,自地心抽出,开始牵动京城地底盘根错节的神经。
第一个察觉到这变化的,是沉默的木匠裴明远。
他一直跪在地上,指尖死死按着一株傀儡木幼苗。
此刻,他感觉到那幼苗的根须,正以一种非自然的频率疯狂生长、扭曲、编织!
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地蔓延,而是遵循着一种极其精密的轨迹,那轨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谢扶光制作傀儡时,在木胎内侧刻画的灵丝走向!
这些树,正在自发地把自己编织成谢扶光的傀儡!
裴明远脸色煞白,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
这木匣是他用这二十年来,所有觉醒者们在梦中交换、共鸣的记忆碎片,以木匠的技艺压缩而成。
每一寸纹理,都是一段不甘的过往。
他看了一眼地底那条缓缓流淌的青铜血河,那是所有觉醒者被抽走的记忆之源。
没有丝毫犹豫,他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那承载着“自我”的木匣,狠狠扣向了青铜血河的入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的“咔嗒”,仿佛钥匙插入了锁孔。
下一秒,异变陡生!
整条粘稠的青铜血河,仿佛被注入了截然相反的意志,竟开始疯狂逆流!
河水倒灌,发出愤怒的咆哮,将河床深处一个沉寂了二十年的异物,硬生生顶了出来!
“噗……”
一个巨大的人形傀儡,被血河冲出地表,重重摔在废墟之上。
那傀儡身披长老服饰,面容枯槁,正是二十年前率领织魂一族向皇权下跪,最后被灭门的族中大长老!
沈墨的傀儡丝网络核心,竟是他的先祖!
与此同时,废墟的另一侧,陈阿四正带着一群小乞儿,用那些傀儡木结出的果实中流淌的树脂,疯狂制作新的木偶。
他们不懂什么章法,只是凭着本能,捏出最简单的人形。
可当他们点上眼睛时,所有人都尖叫起来。
每一只木偶的瞳孔里,映出的不是光,而是他们这些“觉醒者”自己脸上最深的恐惧与绝望!
“别怕!”陈阿四红着眼嘶吼,“我们不是傀儡了!不是!”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指引着,将上百个新鲜出炉的木偶,在地上飞快地排列成一个巨大的虚影轮廓。
那是谢扶光的轮廓!
就在轮廓完成的瞬间,那些本是粘稠树脂的木偶,突然齐齐融化!
粘稠的树脂化作一道刺目的金色洪流,带着所有觉醒者不屈的意志,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冲向了那具织魂长老的傀儡人形!
“滋啦……”
金色的意志洪流瞬间将长老傀儡冲毁,朽木般的躯壳寸寸崩裂,露出了它胸腔内,一颗仍在“怦怦”跳动的青铜心脏!
心脏之上,用血脉之力烙印着四个古篆字……代掌者血脉!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颗心脏吸引时,一道黑影快如鬼魅,瞬间出现在心脏旁。
是锦衣卫百户,周不疑!
他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脚下,化作一个凝实的实体。
那影子的瞳孔里,正倒映着谢扶光与沈墨的虚影不断融合的诡异画面!
“哈哈哈哈!”周不疑狂笑着,一把抓起了那颗跳动的青铜心脏,高高举起,状若疯魔!
“你们以为斩断傀儡丝,就能获得自由?”他的声音尖利而扭曲,充满了沈墨的嘲弄,“太天真了!血脉!血脉才是永恒的提线!我们生来就是织魂的血,是新的神!”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闪过!
是阿蛮那只断臂的木偶!
它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像一支复仇的箭矢,用那只缠绕着金色丝线的断臂,狠狠刺入了周不疑高举的青铜心脏!
“噗嗤!”
心脏应声而破!
喷涌而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青铜色液体!
那液体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如同一场瓢泼大雨,瞬间将场间所有觉醒者的影子,都染成了一片诡异的银色!
周不疑的狂笑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正在飞速地“影子化”,变得透明、虚幻。
“不……这不可能!血脉……”
他的话没能说完,整个人便彻底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中。
也就在这一刻,裴明远身前那个扣在河床入口的木匣,突然自动分解。
无数承载着记忆的木片悬浮而起,在半空中飞速旋转、重组,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由光影构成的谢扶光的全息投影。
只是,那投影的面容,却在飞速地变换着,闪过此地每一个觉醒者的脸。
一个由成百上千个声音汇聚而成的、属于他们所有人的声音,从投影中发出,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脑海:
“傀儡师的终点,不是成为提线者。”
“是教会傀儡……如何成为自己的提线者。”
话音落下,那漫天泼洒的银色液体仿佛得到了指令,化作无数条银色丝线,包裹住废墟上所有的傀儡木幼苗。
只听见“咔咔”的脆响不绝于耳,那些诡异的树皮层层褪去,露出了里面再普通不过的木材颜色。
而它们盘踞在地底、意图编织整个京城的根系,也在同一时间,齐齐断裂!
京城地底那台刚刚启动的巨大织布机,彻底熄火。
自手堂的废墟前,柳青枝静静站着。
几个幸存下来的孩童,正围在一个小火炉前,将那枚被刺穿的、停止跳动的青铜心脏,熔成了一滩普通的铜水,最后浇铸成一枚普普通通、可以挂在猫脖子上的铃铛。
持续了整夜的阴霾散去,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温暖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废墟之上,那七只由乞儿们亲手制作的、最简陋的木偶,突然齐齐转过身。
它们的瞳孔里,映出了一抹极淡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谢扶光的虚影,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轻笑。
一个微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他们心底响起。
“不是我教会你们自由。”
“是你们,教会了傀儡……自由,从来不需要救世主。”
声音消散,七只木偶眼中的光芒也彻底黯淡下去,变成了普通的玩具。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极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颗拖着长尾的流星正划过天际,一道微不可察的红线,如最纤细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住了它,将其拽向了无人知晓的幽暗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