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时,京城里最热门的话题,不再是断线塾那面日渐斑驳的言墙,而是一场由朝廷主导,即将于十日后在天坛举行的“新生大典”。
圣旨昭告天下,称感念上苍垂怜,京城邪祟尽除,万民之心得以“断线”重生。
为顺应天意,陛下将亲临天坛,主持一场盛大的祭祀。
届时,将由国朝第一巧匠,以千年金丝楠木,打造一尊“太平偶”,象征万民归心,在陛下亲自为其“点睛”后,此偶将永镇国运,庇佑大雍。
消息一出,满城振奋。
官方的介入,像一场华丽的收编。
曾经属于街头巷尾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断线”之说,被迅速包装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皇家符号。
断线塾,一夜之间门可罗雀。
百姓们的热情,被引向了那个更宏大、更确切、也更安全的“太平偶”之上。
与其相信自己手中那把虚无缥缈的剪刀,不如去瞻仰一尊由天子认证的、实实在在的守护神。
柳青枝站在空荡荡的塾内,看着墙上稀稀拉拉的新留言,心中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
三天前,礼部
侍郎亲自登门,言辞恳切地邀请她担任“新生大典”的副祭,负责向万民讲解“断线”之真意。
“柳主事,”那位养尊处优的侍郎,用一种近乎赞赏的语气说道,“你点起了一簇火,但火势要旺,还需朝廷这把东风来助。圣上此举,正是要将你这民间星星之火,化为普照天下的煌煌大日啊。”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阳谋。
接受,意味着断线塾的理念被彻底阉割、收编;拒绝,则等同于公然对抗圣意,给这刚刚萌芽的思潮扣上“异端”的帽子。
柳青枝第一次尝到了何为分裂与挣扎。
她守着谢扶光留下的“真意”,却发现这真意在皇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钦天监,观星台顶。
陆九渊负手而立,夜风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
他身前,一幅巨大的星盘缓缓转动,其上代表京城气运的紫微星,正被一缕若有若无的金线缠绕。
那不是祥瑞之兆,而是一种更隐蔽、更霸道的掌控。
他身后的弟子忧心忡忡:“少监,礼部那边送来了‘太平偶’的图纸,请我们测算吉时。但这……这偶的设计,暗合上古的‘集愿锁魂阵’,它不是在庇护,它是在吸取民心愿力,将其尽数汇于一处……”
“汇于谁身?”陆九渊声音平静。
弟子不敢答。
陆九渊冷笑一声:“他们想剪断千万根线,再换上一根更粗的。好算计。”
他转身,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递给弟子:“今夜子时,出城,送到南渡口的‘三碗不过岗’酒肆,交给一个叫苏婉儿的女医。告诉她,故人有请,让她……去趟归灵阁。”
三日后,一个背着药箱的身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归灵阁的废墟前。
苏婉儿看着眼前这片空地,目光落在裴明远立下的那块“自走”石碑上,沉默了许久。
她没有停留,而是直接去了城西的木工作坊。
裴明远正在打磨一根桌腿,见到她,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忙活手里的事。
“礼部的人,第三次来了。”他头也不抬,声音沉闷如刨木,“说只要我肯造那尊‘太平偶’,就封我做工部的‘匠作大师’,赏千金,赐府邸。”
“你答应了?”苏婉儿问。
裴明远停下手中的活,拿起那张被他揉成一团的“太平偶”图纸,扔进了火盆。
“我的手,只听我心里的声音。”他看着跳动的火焰,一字一顿,“它说,这东西,脏。”
苏婉儿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他:“有人托我带个信。她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请你帮她做另一件东西。”
裴明远接过字条,上面只画着一个极其简单的草图,像个孩童的涂鸦,旁边写着四个字:
“一拆就散。”
裴明远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布满老茧的眼睛里,迸发出了许久未见的光彩。
他笑了,笑声爽朗而畅快:“好!这活儿,我接了!”
大典当日,天坛内外,人山人海。
那尊高达三丈的“太平偶”矗立在祭天高台之上。
它由另一位皇家匠人赶制而成,通体流光溢彩,面容悲悯祥和,关节处以黄金包裹,处处透着皇家的威严与富贵。
柳青枝最终还是来了,她穿着一身素服,站在台下的人群里,像一座孤岛。
她没有接受副祭的身份,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观礼者”。
吉时已到,皇帝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礼部尚书高声宣读祭文,声称此偶乃万民之化身,天子点睛,则万民之心与天子之心相连,从此君民一体,国祚万年。
就在皇帝拿起朱砂笔,即将点向“太平偶”眉心的瞬间……
一个清冷如冰玉相击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响彻全场。
“一场好戏。可惜,演砸了。”
众人哗然,循声望去。
只见天坛对面最高的钟楼顶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
她蒙着面纱,身形孑然,却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凛然气场。
“谢……谢扶光!”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呼。
皇帝脸色一沉,禁军瞬间弓上弦,箭指钟楼。
谢扶光仿佛未见,她缓缓抬手,指向高台上的华美巨偶。
“你们说,要剪断丝线,为何又要拜一个新的偶像?”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你们以为那是庇护你们的神明?不,那是一座更华丽的牢笼。它需要的不是你们的香火,而是你们的顺从、你们的意志、你们刚刚拾起的、决定自己道路的勇气。”
“妖言惑众!放箭!”礼部尚书气急败坏地吼道。
就在箭矢离弦的刹那,异变陡生!
高台上那尊巨大的“太平偶”,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了“咔哒”一声脆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众目睽睽之下,那尊象征“永固”的太平偶,从手腕开始,一节一节地自行解体!
黄金包裹的关节应声脱落,精雕细琢的躯干轰然散架,悲悯祥和的头颅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不到十息,一尊华美巨偶,竟化作了一地零散的木块!
全场死寂!
皇帝握着朱砂笔的手,僵在半空。
那根本不是裴明远拒绝后,由皇家匠人赶制的成品。
而是裴明远根据谢扶光的图纸,连夜偷梁换柱,造出的一个“赝品”。
它的所有关节都用了一种精巧的倒卯结构,看似稳固,实则只需一个最轻微的震动,或者时间一到,就会自行解体。
一拆就散。
就在众人陷入呆滞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是乞儿头目赵十三,他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座石狮子,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用草绳和木棍扎成的、歪歪扭扭的简陋小人。
“仙子姐姐说,咱们自己的偶,自己扎!咱们自己的路,自己走!”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成百上千个乞儿、学童、小贩、妇人……纷纷举起了自己手中各式各样、粗糙不堪的“小人”。
有草编的,有泥捏的,有布缝的,甚至还有用几根树枝绑成的。
它们丑陋,简陋,毫不起眼。
但此刻,这成千上万个由自己双手创造的“小人”,汇成了一片沉默而汹涌的海洋,将高台上那堆散落的、昂贵的金丝楠木,衬托得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柳青枝看着这一幕,眼眶瞬间湿润。
她明白了。
谢扶光不是回来当救世主,她是回来告诉所有人:你们,才是自己的救世主。
钟楼之上,谢扶光看了一眼高台上脸色铁青的皇帝,又看了一眼下方那片“小人”的海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转身,身影如青烟般,消失在钟楼之后。
这一次,她不是来救场。
她是来拆台的。
拆掉那座名为“恩赐”的虚伪高台,好让所有人看清,脚下这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自走”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