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冰冷彻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将她推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
火光、惨叫、血腥气被瞬间隔绝。
谢扶光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下坠,坠回了二十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她躲在冰冷的水缸里,透过缝隙,看着母亲被数把长刀贯穿胸膛。
可这一次,母亲没有倒下。
她浴血的身躯在火光中回望,眼神穿透了时空,精准地落在了谢扶光的身上。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个东西从怀里塞进水缸,那是一个用边角料仓促刻成的粗糙木偶。
“扶光,活下去。”母亲的声音在她的灵魂深处响起,带着血泡破裂的嘶哑,“记住,永远别让人夺走你的名字。”
话音刚落,眼前的场景轰然碎裂。
冲天的火光和厮杀声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白。
她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瑟缩的孩童,而是站在一座白骨累累的高台之上,身上穿着的,是比夜色更深沉的玄黑长袍。
台下,是望不到尽头的鬼影,数以万计的凶魂厉鬼匍匐在地,朝着她叩首,姿态谦卑如最忠诚的信徒。
在她手中,那个粗糙的木偶不知何时已经长大,轮廓变得清晰,竟与高台上的她一模一样。
一个稚嫩又空灵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带着几分天真的残忍。
“姐姐,你不记得了吗?”
“你说过,只要我能说话,就告诉你真相。”
真相?
什么真相?
谢扶光的意识猛地一颤,仿佛被巨锤砸中,瞬间被拽回了现实。
她豁然坐起,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低头,一只沾满血污的小木偶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木偶那双用黑曜石镶嵌的眼睛里,正缓缓流下两行黏稠的血泪。
紧接着,它开口了。
那声音不再是稚嫩的童声,而是她刻在骨血里、永世难忘的,属于她母亲的声音。
“扶光,我的孩子。”
“当年下令灭门的……不是皇上。”
谢扶光浑身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木偶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髓。
“是有人借真龙天子之气,遮蔽了天机,在二十年前的织魂祭典上,偷换了‘镇国鼎’中的命核。”
话音未落,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地动山摇!
那七十二口用以镇压前朝国运的封印古井,井口石盖齐齐炸裂,墨汁般的黑水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腥臭冲天。
黑水之中,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浮现,他们无声地张着嘴,汇聚成一股响彻天际的怨毒嘶吼。
“还我姓名——!”
旧祠之外,暴雨渐歇。
陈砚舟带着钦天监的弟子,正手忙脚乱地布下符阵,试图封锁这片被禁术污染的土地。
他刚掐诀念咒,怀里的星盘残骸突然发出一阵滚烫的热意。
他急忙掏出,只见那滩融化的铁水中央,代表七皇子萧无咎的帝星,虽然黯淡,却并未熄灭。
而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那颗帝星旁边,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颗微弱却无比坚韧的伴星,死死纠缠,如附骨之疽。
他失声喃喃:“共生契……真的成了。”
他脸上一片惨白,这已不是逆天改命,这是公然向天道宣战!
“一损俱损,一亡俱亡……”
从今往后,谢扶光的命,就是萧无咎的命。
想杀七皇子,必先杀她。
可谁又能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竟藏着比百年凶煞更恐怖的手段。
陈砚舟正欲提笔,将这“命星双生”的惊天异象记录下来上报,脚下的泥土却突然一松。
一只腐烂了一半、指甲乌黑的小手猛地从地里钻出,死死抓住了他的靴子。
一个阴冷模糊的声音贴着地面传来:“莫信……莫信穿青袍的人……”
陈砚舟吓得一哆嗦,猛地后退,那只手却不依不饶。
“他们……都吃过孩子……”
与此同时,旧祠后方的义庄乱葬岗。
一个身影正借着采药医女的伪装,悄然潜入。
苏挽云蹲在一具刚刚被抬来的尸体旁,那是一个负责运送“换命椁”的苦力,被祠堂的禁术余波震碎了心脉,当场暴毙。
她面无表情地用柳叶刀划开尸体僵硬的口腔,熟练地探入,在舌根之下摸索片刻,夹出了一枚薄如蝉翼的铜片。
铜片上,刻着一行早已被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小字——“戊戌年,织魂祭”。
苏挽云将铜片在指尖捻了捻,眼神幽深。
她想起了被废黜的先皇后临终前,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出的那个词。
“活祭……”
原来是真的。
所谓镇压国运的镇国鼎,竟是用整整一个织魂家族的血肉魂魄,生生活祭炼成的。
她收起铜片,正要起身离开,身后却响起一个冰冷的女声。
“姑娘,查到什么了?”
林九娘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像个鬼影。
苏挽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看看疫病源头。”
林九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你身上有太医院‘闻香谷’的药味,和你师父当年一模一样。”
她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像蛇信子吐在耳边。
“他当年也来过这里,想查清真相。”
“可惜,他没能活着出去。”
村口,那棵见证了百年风雨的老槐树下。
老槐颤抖着手,用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剖开了早已中空的树心。
他从最深处,摸出了一封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血书。
这是二十年前,谢扶光的母亲留给他的。
信上只有一行字:“若她启用共生契,即焚此信。”
老槐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热泪,他划开火石,点燃了信纸。
火焰升腾,油纸之下,另一行用鲜血写就的字迹缓缓显现。
“当年,我为你母通风报信,让她有机会送走你。”
火光映着他满是褶皱的脸,痛苦扭曲。
“也为你父……献上了第一颗头颅。”
噗通一声,老人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泥土,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背叛与守护的愧疚,折磨了他整整二十年。
他终于哭喊出那个被他死守了二十年的秘密。
“我对不起你们谢家……可我不敢不说啊——”
“真正下令屠族的,是当今太后!”
城东,一处破落的杂院里。
市井混混赵十三抱着那块从乱葬岗捡来的带血鼎屑,正睡得天昏地暗。
半夜,他猛地被一阵寒意惊醒。
睁开眼,他骇然发现,自己那不足三尺宽的破屋里,竟齐刷刷站满了披麻戴孝的人影,一个个面无表情,正对着他缓缓叩首。
赵十三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那块鼎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只见那块碎片在地上滴溜溜一转,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拼凑、生长,化作一个巴掌大小、穿着宫女服饰的微型傀儡。
傀儡抬起头,用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下一个,轮到你了。”
窗外,一道惨白的雷光划破夜空。
雷光一闪而逝,却清晰地映出了远处皇陵的巍峨轮廓。
就在那通往地宫的入口处,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悄然伫立。
她手持一柄鲜红的油纸伞,容貌,竟与刚刚醒来的谢扶光一般无二。
她缓缓抬步,踏上了通往皇陵的第一级台阶。
旧祠内。
谢扶光支撑着站起身,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个与她性命相连、尚在昏迷的男人。
她胸口的伤依然狰狞,但那颗被强行植入的半颗银心,正与萧无咎的心跳同频共振,为她提供着最低限度的生机。
血海深仇,滔天冤案,如今终于撕开了一角。
她收起那只名为“阿织”的木偶,眼中再无一丝迷茫,只剩下凝如实质的杀意。
京城。
太后。
她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条回归之路,注定布满荆棘与亡魂。
很好。
她最擅长的,就是与鬼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