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尊与她性命相连的傀儡少女,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的双眼,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比夜色更浓的死寂。
接连三日,碑林外出现了新的“客人”。
不再是含冤的百姓,而是一群群身披孝衣、面容悲怆的妇人。
她们自称是北境战死边军的家属,前来控诉兵部克扣抚恤,害得她们孤儿寡母无以为继。
她们的哭声撕心裂肺,状纸上的血泪字字锥心。
韩昭依例,让她们滴血验心。
无一例外,那黄铜盆中的清水,都在她们的血滴入后,亮起了微弱却坚定的金光。
验心傀儡木然地开眼,放行。
一时间,引魂灯在碑林上空彻夜长明,数量之多,几乎要将京城的夜空点亮。
百姓们见状,对幽诉司的敬畏更深,对朝廷的怨怼也愈发沸腾。
然而,韩昭却在第三日深夜,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所有这些边军家属的申诉档案,在录入存放的当晚,竟会莫名自燃,化为一捧无法辨认的灰烬。
第一次,她以为是灯火意外。
第二次,她心生警惕。
到了第三次,当她看着那堆尚有余温的纸灰时,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天灵盖。
这不是意外,是有人在抹除痕迹!
她连夜将此事密报给了谢扶光。
谢扶光赶到时,幽诉堂内一片死寂。
她蹲下身,捻起一撮细腻的灰烬,放在鼻尖轻嗅。
没有火油味,没有硫磺味,只有一股极淡的、类似檀香的焦糊气。
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在灰堆里极其耐心地翻检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片刻后,她的指尖停住了。
她从中夹起一片指甲盖大小、尚未完全烧透的焦黑纸片。
韩昭凑近一看,那纸片上似乎什么都没有。
可谢扶光却将它对着月光,眸光骤然一冷。
只见那焦黑的纸片边缘,残存着一丝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用极细朱砂绘制的符文纹路。
“这是‘镇魂笺’。”
谢扶光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宫里内务府专门用来压制奏折怨气,防止侵扰圣上的特制符纸。这种纸,水火不侵,寻常火焰根本烧不透。除非……”
她顿了顿,将那纸片在指尖碾为飞灰。
“除非,点燃它的是魂火。”
韩昭脸色煞白:“魂火?您的意思是,这些档案,是被鬼烧的?”
“不。”谢扶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是被‘鬼’烧的。”
她看向碑林外那些星星点点的引魂灯,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有人在拿死人做文章,而且是拿着朝廷的钱,买通死人,来砸我的场子。”
京城西郊,有一处三教九流汇聚的地下集市,人称“鬼市”。
这里不卖阳间物,只做阴间活。
一个名叫赵小满的乞儿,此刻正缩在鬼市最阴暗的角落,假扮成一个想卖掉自己十年阳寿换钱的“买命童子”。
他奉了谢扶光的命令,来找一个关键人物——“阴契坊”的柳三爷。
柳三爷的摊位前,总是围着一群气息阴郁的人。
他专营驱鬼还魂、配阴婚、借尸还魂的黑生意,据说路子野得很,与宫中某位手眼通天的公公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往来。
赵小满竖着耳朵,终于听到了一段让他心惊肉跳的交易。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压低声音对柳三爷说:“五具怨尸,要新死的,怨气要足,最关键的是,要能哭会跪,最好是穿着甲胄的模样……东宫那边给的价高,但催得急,必须赶在初七之前,送到城北碑林外头去。”
赵小满的心脏怦怦狂跳。
他趁着那管家付定金的功夫,悄悄绕到柳三爷摊位的布幔后面,用谢扶光给他的特制“拓影石”,飞快地印下了账册一角的内容。
就在他准备溜走时,脚下却不慎踢到了一个空酒坛。
“谁!”
柳三爷阴鸷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
赵小满拔腿就跑,两个凶神恶煞的护院立刻追了上来。
眼看就要被抓住,情急之下,赵小满想起谢扶光教他的保命法子,狠狠一咬舌尖,将一口精血喷在地上!
刹那间,他天生的阴阳眼被激发到了极致!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瞬间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黑白二色。
他猛地回头,骇然看见那追来的护院身后,竟各自拖着三四条挣扎的魂魄。
而那个柳三爷,身后更是密密麻麻缠绕着至少十七条由怨念凝成的漆黑锁链,锁链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个个面目痛苦的冤魂!
这惊悚的一幕让他头皮发麻,也让他脚下更快了几分,疯了似的冲出鬼市,险些就被当场灭口。
偏殿内,烛火摇曳。
萧无咎听完裴照带回的、综合了赵小满探得的情报,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面色平静无波。
东宫,他的好大哥,果然坐不住了。
“殿下,东宫采购怨魂,伪装边军家属去碑林申冤,一来可以嫁祸兵部,二来可以败坏幽诉司的名声,让父皇觉得谢姑娘是在胡闹,一石二鸟,用心险恶。”裴照分析道。
萧无咎却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他想的太简单了。”
他忽然停下敲击的手指,对裴照下令:“放出风声去,就说本王有感于边军家属之苦,准备借幽诉司的神异之力,彻查近十年来的所有军饷旧账,凡有贪墨克扣者,一律严惩不贷。”
裴照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躬身领命:“是,殿下!”
这消息一出,比东宫买鬼的动静还大。
当夜,兵部尚书府的书房,灯火亮了半宿。
尚书周桐将一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对着面前的人怒吼:“郑御史!你疯了!说好只是找些人去搅乱碑林的规矩,做做样子!你为何要让那些兵孀真的去申诉?现在七皇子要查旧账,你是想把整个兵部都拉下水吗!”
站在他对面的,赫然是前几日还以铁骨忠臣形象示人的都察院监察御史,郑修。
郑修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我只为扳倒霍乱朝纲的佞臣,不曾想会害了那些忠魂家属再遭利用!周大人,你若心中无鬼,又怕什么彻查!”
两人在烛火下激烈争执,谁也未曾发现,窗外的一片树影中,一只木制的飞鸟,正无声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同一时刻,城西阴契坊。
谢扶光命赵小满带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这里。
她甚至没有踏入坊市一步,只是轻飘飘地落在街对面最高的屋顶上,将那尊雕刻着她母亲容貌的主傀,安静地立于身前。
她盘膝而坐,十指轻抬,拨动着那些常人看不见的金色丝线,动作优雅,宛如月下抚琴。
刹那间,阴契坊内,所有柳三爷待售的傀儡、用作替身的符俑、乃至以骨殖炼化的骨偶,齐齐一震!
下一瞬,它们全都僵硬地转过身,木然的、空洞的眼眶里,竟缓缓渗出两行血泪。
“我们不想去碑林撒谎……”
“放我们走……”
“好恨……好恨啊……”
上百个鬼偶同时开口,那混杂着怨毒与悲戚的哭喊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瞬间让整个阴契坊化作人间鬼蜮!
柳三爷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却被自己平日里最得意的、用秘法炼制的护院僵尸,一把反手掐住了喉咙,死死按在地上。
屋顶上,谢扶光淡淡的声音随夜风飘落。
“你卖的不是鬼,是别人的恨。”
“可你忘了,恨一旦开了口,就不会再听从任何人的指挥。”
深夜,幽诉司。
韩昭按照谢扶光的指点,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份被遗漏的名册。
名册上,赫然记载着近十日来,那些“冤魂”背后真正的资助者名单。
兵部侍郎、户部主事、甚至还有一位宗室王爷……她越看越心惊,这些无一不是朝中重臣。
她颤抖着手,翻开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空白的纸。
韩昭疑惑不解,指尖却不小心被纸张边缘划破,一滴血珠落在了纸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血仿佛墨水滴入宣纸,迅速晕开,一行血红的字迹在空白的纸上缓缓浮现。
“下一个,是你。”
窗外,风雨骤起,吹得窗棂砰砰作响。
韩昭猛然回头,骇然看见屋檐之下,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傀儡少女。
那少女的面容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它对着她,轻轻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谢扶光站在谢家废宅的最高处,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与衣袂。
她身前的主傀手中,无数根看不见的金色丝线,连接着京城四面八方,那些她早已布下的“眼睛”和“耳朵”。
“他们以为我在建祠堂,为谢家伸冤。”她遥望皇宫的方向,轻声自语,“其实,我是在布一张网。”
话音刚落,她指尖的一根主线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
一股完全陌生的、充满了窥探与贪婪意味的魂力,正试图顺着她的丝线,强行接入她的傀儡网络!
谢扶光嘴角的冷笑愈发浓烈。
“终于来了么……想偷学织魂术的人?”
她眼中杀意一闪,指尖猛地一挑!
“嗡——”
一声低鸣响彻夜空。
下一瞬,遍布整个城北碑林的数百盏引魂灯,竟在同一时刻,骤然熄灭!
京城,瞬间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但这黑暗只持续了不到一息。
数百盏引魂灯再度亮起,只是这一次,它们的火焰不再是向上飘摇,而是齐齐倒转,化作一道道燃烧着幽蓝魂火的利箭,撕裂夜幕,精准无比地射向皇宫深处的某个方向!
那道冲天而起的光焰并未引发任何骚动,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结界吞没,悄无声息。
只有谢扶光知道,她那一击,不仅仅是示威。
更像是一块巨石砸入幽深的古井,惊醒了井底沉睡百年的东西。
京城的黎明,来得比往常要安静一些。
安静得,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