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十根纤细的金线如有了生命的活蛇,在身前的虚空中急速游走、穿梭、编织。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
金线交错间,一道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古老阵图,正缓缓成型。
那光芒并非温暖的金色,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剥夺一切生机的冷意。
“承契阵图。”
靠在不远处石柱边的阿菱,气息仍有些不稳,她看着那道阵图,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姐,真的要动用‘祖魂共鸣’吗?这阵法一旦开启,整个京畿地下的怨魂都会被惊动,到时候……”
谢扶光没有回头,回答她的,是割开自己指尖的动作。
一滴血,殷红,却又透着一丝诡异的暗金。
她没有让血滴落,而是捻起一缕垂落的发丝,任由鲜血浸染,再将这根发丝,轻轻缠绕在了阵图最核心的那个结点上。
那是她幼时,与七位姐姐一同剪下的“同命结”,被她用秘法保存了二十年。
“不是我要动它。”
她的声音在地宫中回荡,比石壁还要冰冷。
“是她们,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
发丝融入阵心的刹那,整座地宫的四壁之上,仿佛有水波荡漾开来。
无数模糊的、属于织魂一族先祖的残影,自石壁中浮现,他们或坐或立,形态各异,却齐齐睁开了眼。
千万声低语汇聚成潮,却听不清一个字,只让人觉得神魂都在颤栗。
谢扶光闭上了眼,任由那股庞大的魂之洪流,冲刷着自己的识海。
同一时刻,新开的幽诉司衙门内,灯火通明。
韩昭一身素色公服,站于堂前,她面前的长案上,铺满了连夜校订的《废陵书》副本,只待天明便公之于众,昭告天下。
“大人……”一名从吏部借调来的小吏,双手捧着一份名册,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您、您再看看这份名单……上面记录的,是二十年来曾向皇陵‘献祭’活人以求‘镇煞’的家族……足有三十六家,都是、都是当朝重臣的父祖辈……”
这意味着,《废陵书》一旦公布,便会瞬间得罪朝中近半的势力。
韩昭接过名册,眼神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姓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然做了,就要认。难道还要我幽诉司替他们把这段黑历史抹了不成?”
她将名册重重拍在桌上:“那就让他们明日自己站出来,当着天下人的面,认了这份罪!”
话音未落,窗外夜色中,忽然响起几道微不可闻的破空之声!
数道黑影如鬼魅般,直扑敞开的大堂,目标正是桌上的《废陵书》!
是御前侍卫!
韩昭神色不变,仿佛早有预料。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垂在袖中的手轻轻一抖。
一枚小巧的银铃,发出一声常人无法听见的清响。
下一瞬,异变陡生!
幽诉司大堂之外,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悄无声息地立起了数十具身影。
它们皆披麻戴孝,身形僵直,手中提着的白色纸灯笼,在同一时刻齐齐亮起。
灯笼上,没有福寿,没有安康,只有一个个用鲜血写就的“冤”字,在黑夜里散发着令人胆寒的血光。
那几名身手高绝的御前侍卫刚一落地,便被这诡异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回了黑暗之中,再不敢靠近半步。
太庙,皇家禁地。
裴照一身玄甲,按刀立于太庙正门之外,他带来的三百死士,已经将方圆五里封锁得如铁桶一般。
可他的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身后,几名礼部官员正带着工匠,连夜更改着明日祭天大典的仪轨。
“裴统领,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一名老官员陪着笑脸,“织魂一族毕竟……毕竟曾是罪臣,直接列席主祭,于理不合。殿下的意思是让她观礼,我们特意在观礼台上设了首席,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他们嘴上说着萧无咎的意思,却巧妙地将“列席”改成了“赐宴观礼”。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权力的参与者,后者,只是个被赏赐的看客。
裴照听着,忽然笑了。
他抽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匕首,在老官员惊恐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臂甲。
他看也不看伤口,直接以手指蘸着自己的热血,在那张刚刚备好的明黄仪轨绢帛上,重重写下一行杀气腾矜的朱文。
“奉天承运,幽诉司与织魂共主阴阳之衡。”
写完,他将那染血的绢帛一把夺过,走到太庙巨大的正门前,用匕首狠狠地将其钉在了门楣之上!
“谁敢改一字,”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礼部众人,“便与我这把刀,血溅五步。”
碑林地宫。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因揭露皇陵黑幕而被软禁,如今刚刚获释的郑御史拄着拐杖,在家仆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谢大人!”他顾不上喘气,脸上满是急切与骇然,“老夫查到了!查到了!”
谢扶光缓缓睁开眼,周身那股磅礴的魂力潮汐瞬间平息。
“当年那份……那份将织魂一族满门抄斩的诏书,上面的玉玺印泥,老夫寻到了残迹。”郑御史声音都在发抖,“那不是陛下的传国玉玺,用的是……用的是已故大长公主的私玺!”
“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先帝的亲妹妹!二十年前,她是唯一能在紧急时刻,不经兵部,直接调动三千禁军围城的宗室之人!”
谢扶光眸光一瞬间锐利如刀。
“所以,真正要灭我谢氏满门的幕后之人,并没有死。”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尊名为“谢承”的继任傀儡身前,轻轻抚过它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眉眼。
“她以为,躲在宗室的帷幕之后,就能逃过织魂的审判?”
地宫另一处角落。
苏十三盘膝而坐,她面前点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
那并非引魂灯,而是她所属的残脉秘术中,早已失传的“影唤咒”。
她口中念念有词,指尖在灯焰上轻轻一弹。
灯焰骤然一跳,由橘黄化为幽蓝,火光中,竟缓缓映出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那是个老态龙钟的宦官,正是当年带领禁军围剿织魂府的老太监——梁九思!
他早已被记入史册,说是病故,实则假死脱身,化名隐居。
而此刻,他竟已潜回京城,咒法映出的画面中,他正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三枚通体漆黑、刻满怨毒符文的长钉。
破魂钉!
苏十三脸色剧变,猛地一口吹熄灯火,起身便朝着碑林高台的方向疾奔而去。
“他在城南慈恩寺!带着‘破魂钉’!”
几乎是苏十三动身的同一刻,立于碑林最高处的谢扶光,忽然抬起了头。
她望向京城东南方的夜空。
那里,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黑烟,正如毒蛇般悄然升起,怨气冲天,直扑太庙的方向,显然是要在祭典前,先毁了那里的法统根基。
“最后的挣扎么?”
谢扶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她肩畔,那尊名为“谢承”的傀儡,静静地与她一同望着夜空。
谢扶光抬起手,袖中金线无声滑落,仿佛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
她轻声下令,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地底深处。
“放,‘哭陵偶’。”
霎时间,整片皇陵碑林,大地微颤。
七十二具身穿缟素、面容哀戚的傀儡,自一座座被废弃的陵墓之下,缓缓升起。
它们或怀抱琵琶,或手持笛箫,或身前立着鼓磬。
下一秒,哀乐齐奏。
那乐声,没有一丝一毫的杀伐之气,只有无尽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悲怆与哀恸。
乐声所过之处,风停了,云散了,连虫鸣都消失了。
那股原本气势汹汹扑向太庙的黑烟,在接触到哀乐的瞬间,竟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雪,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在半空中剧烈扭曲、挣扎,最后寸寸溃散!
遥远的城南慈恩寺后院,一间禅房内,一名正在作法的老僧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仰天栽倒。
碑林之顶,谢扶光收回目光,望着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的晨曦,轻声自语。
那声音,像是在回答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又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新时代,落下最后的判词。
“你们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年?”
“可今晚……轮到鬼神跪我了。”
哀乐声歇,那股笼罩京城的沉重怨气,随着黎明前最后一丝黑暗,悄然散尽。
天地间,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