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掌心那摊温热的血迹，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尽数渗进了枕下那只半成品的布偶眼眶里。
素白的棉布上，像是凭空晕开了一点殷红的泪痣。
谢扶光阖上眼，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捻，一缕比月光更清冷的银丝便被她从指间抽离出来。
那丝线无形无质，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另一端，似乎还连着她的心脉。
她屈指一弹，银丝悄无声息地缠上了窗棂悬挂的那串白骨风铃。
“叮铃——”
一声轻响，不是风吹，是魂动。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名籍院后院。
小满猛地从梦中坐起，死死抱住怀里那只早已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的旧布偶，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
“姐姐……姐姐在哭。”她带着哭腔的呢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睡在邻铺的阿阮瞬间惊醒。
她看不见小满煞白的小脸，却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骤然浓郁起来的、属于谢扶光的冷冽气息。
她一言不发，摸索着爬下床，将耳朵轻轻贴上小满怀中布偶的背部。
起初，什么也听不见。
但阿阮只是闭着眼，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聆听神谕。
渐渐地，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声响穿透了棉絮与布料，传入她的耳中。
那声音不像是哭，更像是一根极细的丝线，正艰难地穿过一枚生了锈的针鼻。
是呼吸。
姐姐的呼吸，乱了。
阿阮猛地抬起头，抓过一旁的炭笔，在一张废弃的公文纸背面，凭着记忆和指尖的触感，飞快地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东南三百里，有树临水，根下藏匣。”
韩昭收到这张纸条时，天还未亮。
她看着那行字，眉头紧锁，几乎能夹死一只飞虫。
恰在此时，一名心腹从门外疾步而入，声音压得极低：“大人，南边三州同时递上来的急报，说是州内突发疫病，可怪就怪在，所有染病百姓皆无发热咳嗽之症，只是夜夜做同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一个冷面女子立于山巅，手持一只布偶，对着他们招手。”
韩昭的心猛地一沉。
她立刻唤来小满与阿阮。
“扶光姐姐在哪里？”
她甚至没有拿出地图，只是看着两个孩子。
小满毫不犹豫地指向南方。
阿阮则用指尖在桌上画出了那棵临水大树的形状。
两个信息，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陈九。”韩昭的声音冷得像冰。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大人。”
“你即刻启程，乔装药贩，南下查探。”韩昭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铜牌，拍在桌上，“找到她，不必强求带回，只问一句——”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名录可续？’”
陈九沉默地接过铜牌，一躬身，便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他曾是漕帮最狠的亡命徒，是谢扶光，用一只傀儡，将他从必死的刑场上换了下来。
他的命，是她的。
三日后，陈九踏入了所谓“疫区”的第一个村落。
这里没有呻吟的病人，没有遍地的汤药，只有一种诡异的死寂。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可从门缝窗格里，却能看到一双双或苍老或稚嫩的手，正在飞快地缝制着什么。
是布偶。
形态各异，针法粗糙，却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最让陈九心惊的是，这些目不识丁的村妇顽童，竟像是无师自通一般，缝制布偶的针法，隐隐暗合了织魂一族的某种古老诀窍。
夜里，他不敢住民居，宿在村外一间破庙。
子时刚过，他猛然惊醒，只觉背后阴风阵阵。
回头一看，庙宇角落里那堆被丢弃的残破布偶，竟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着，断裂的胳膊、掉落的脑袋、撕碎的躯干，正自行拼合在一起。
很快，一个由十几只残偶拼成的怪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陈九瞬间握紧了腰间的刀。
可那怪物并未攻击他，只是缓缓抬起一只由三条手臂拼成的“手”，指向村外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陈九心领神会。
他借着月光，在枯井下足足掘地三尺，终于挖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铁匣。
匣子上没有锁，只在封皮上用鲜血写着一行狂乱的字。
“非亡族之痛，不可启。”
《织魂录·禁术篇》。
陈九的心跳几乎停滞。
就在他准备将铁匣藏入行囊，连夜返回京城时，谢扶光正盘坐在南疆小镇的客栈里，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京城鸣冤堂的那块“唤魂碑”。
柳婆子正颤抖着手，拂去碑上的尘土。
忽然，碑文之上，缓缓浮现出两个崭新的血字。
陈九。
谢扶光猛地睁开眼，心头剧震。
这是死兆！陈九有危险！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发间取下最后一根用秘法炼养的灵丝，那丝线已近乎透明，是她最后的保命之物。
她将灵丝系在一只没有五官的素白布偶颈后，对着布偶，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她的一缕神魂。
布偶落地，竟像活物一般，自己推开房门，踏入了门外的瓢泼大雨之中。
它没有撑伞，小小的身躯在泥泞的官道上疾走，一步数尺，快得如同一道鬼影。
三日三夜，奔袭两百里。
它终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渡口，拦住了正准备登船北上的陈九。
陈九看到那只浑身湿透、却滴水不沾的布偶，双腿一软，当场跪倒在泥水里。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铁匣。
布偶歪了歪头，像是点了点头。
下一瞬，它在陈九眼前，轰然化作一捧飞灰，被风雨卷走，了无痕迹。
当晚，谢扶光焚香开匣，读罢那半卷禁术篇，在灯下默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光大亮。
她剪下一缕青丝，混入从镇上孩童那里要来的各色碎布之中，不眠不休，缝制了七只巴掌大小、无名无姓的布偶。
然后，她将这七只布偶，分别埋在了附近七个村落的村口槐树之下。
是夜，七个村落的所有孩童，齐齐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那只曾在他们梦中出现过的布偶，居然开口说话了。
声音又脆又冷，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
“闭眼走路，别信灯笼。”
三日后，其中一个村子里的富户嫁女，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举着一排喜庆的大红灯笼，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外的黑松林。
走在最前头的新郎官，忽然勒住了马。
他一脸惊恐地看着前方。
只见道路两旁的每一座孤坟上，都坐着一只布偶，正是村里家家户户都在缝制的那种。
而那些布偶手里，竟也提着一模一样的大红灯笼，幽幽地照着它们没有五官的脸。
一阵阴风吹过，新郎官猛然想起了三天前那个诡异的梦境。
“吹灯！快吹灯！”
他嘶吼着，不顾媒婆的阻拦，发疯似的第一个冲上去，一口气吹熄了自己马前挂着的红烛。
刹那间，天昏地暗，鬼哭狼嚎。
那些喜庆的唢呐声，瞬间变成了凄厉的鬼哭，迎亲的队伍里，大半的人影都化作了黑烟，四散奔逃。
活下来的人瘫软在地，看着满地纸钱，才明白自己刚刚竟是在给一只厉鬼送亲！
村民们惊骇欲绝，纷纷跪倒在地，朝着远处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巅，不住地磕头。
而那山顶之上，空无一人。
唯有一只布偶，静静地坐在最高处的岩石上，背后用一根歪歪扭扭的红线，绣着三个字。
谢扶光。
万里之外，没有人知道南疆小镇发生的一切。
京城的天，毫无征兆地阴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