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敲击声不重,却像敲在心尖上,一声,又一声,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诡异韵律。
王判官一夜未眠。
他缩在床角,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声音却像有穿透性,直接在他脑子里响。
他终于受不了,抄起桌上的烛台,疯了似的冲到窗边,一把撕开湿透的窗纸。
窗外,七十二盏幽蓝的灯火在雨夜中纹丝不动,将院子照得如同鬼域。
没有鬼影,没有手,什么都没有。
但他知道,它们就在那里。
“来人!刘婆子!”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
不多时,一个提着灯笼的杂役婆子战战兢兢地跑了过来。
“老爷,您……您怎么了?”
“木板!钉子!把这扇窗给我钉死!现在!立刻!”王判官状若疯魔。
刘婆子不敢多问,哆哆嗦嗦地找来木板和锤子,在王判官的监视下,将窗户封得严严实实。
敲击声终于停了。
王判官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声尖叫划破了养老院的宁静。
是刘婆子。
王判官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
只见院子里,昨夜钉好的木板被整整齐齐地拆下,一块挨一块,平放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更让他通体冰凉的是,每一块木板上,都用黑色的炭灰,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
“陈阿三”、“李妞”、“张狗蛋”……
七十二块木板,七十二个名字。
全都是当年白马沟被活埋的那些人!
王判官脑子里“轰”的一声,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他转身就跑,疯了似的冲向后院的矮墙。
他要逃!逃出京城!
他手脚并用,狼狈地翻上墙头,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
“噗通”一声,他没有踩到实地,而是落入了一滩冰冷的积水里。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一抬头,却在浑浊的水面倒影中,看到了自己。
以及,站在他身后的,七十二个浑身湿透、面无表情的孩子。
他们齐刷刷地低下头,看着水中的他。
一个稚嫩的、仿佛来自水底的声音幽幽响起,是七十二个童声的重叠:“王爷爷,你还记得我们吗?”
与此同时,城南,听风庐。
裴无咎端坐于一张古琴前,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拨动。
琴音不成曲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是市井间的嘈杂人语,又似冤魂的呜咽。
这是他独创的法门,将一日之内收集到的所有信息、情绪、流言,都化作音律,进行梳理和存档。
琴音乘着风,飘入不远处的执灯阁顶楼。
静室中,那尊巨大的仕女母偶膝上的乌木算盘,随着琴音的传入,算珠开始自行滑动,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阿阮垂眸看着,直到算盘最终停下,生成一行无人能懂的新编码。
她看懂了。
她取过一张纸条,蘸墨写下一行清冷的小字:“甲子零零贰,当事人已接触灯引。若三日内未主动赴阁登记录册,则启动偶代行。”
写完,她将纸条卷起,塞入一个巴掌大的竹管中,走到窗边。
一只正在屋檐下躲雨的麻雀布偶,立刻飞了过来,用喙叼住竹管,振翅没入雨幕,径直朝城东养老院飞去。
养老院里,王判官失魂落魄地被刘婆子扶回屋里。
刘婆子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颤抖着说:“老爷……昨夜,我起夜的时候,好像看见……看见七十二个小布人,排着队从您屋里走出来,还抬着一盏蓝汪汪的灯,往南边去了……”
王判官闻言,面如死灰。
不是幻觉!一切都不是幻觉!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猛地推开刘婆子,冲到床边,从床板夹层里抠出一只油布包裹。
他疯了似的撕开油布,里面是一份早已泛黄的文书。
这不是他私藏的罪证,而是当年由上级签发的“匿报令”!
上面明确指示,对白马沟七十二口“流民”失踪一事,就地掩埋,户籍除名,不得上报。
文书的末尾,盖着两个不起眼的暗印。
一个是时任京兆府尹的私印,另一个,则属于如今内阁三朝元老,沈阁老的门下书令!
他要揭发!他要同归于尽!
王判官颤抖着手,连夜写好一封检举信,将文书拓本附上,塞给刘婆子:“拿去!送到都察院!快!”
刘婆子接过信,刚跑到院门口,一只湿漉漉的麻雀布偶从天而降,精准地从她手中抢走了信封,随即消失在墙头。
片刻之后,执灯阁。
阿阮接过竹管,取出那封信。
她没有看,而是径直走到仕女母偶前,将信纸投入了母偶脚下算盘底座的一个小小的火口中。
“呼”的一声,信纸被青蓝色的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乌木算盘上的编码随之闪烁,更新为四个字:牵连追溯。
灯下观政团,首次会议。
前钦天监首席温砚秋,一身素色长袍,气质沉静如水。
她将一份申请递交到名籍院大司录韩昭面前。
“韩司录,我申请调阅‘牵连追溯’类案件的观察权限。”
韩昭抬眼看她:“温大人,你知道规矩,这类案卷,非同小可。”
温砚秋没有多言,只是将另一本厚厚的册子推了过去:“这是我三十年来,记录的所有天象异动与人事对应的监察日志,作为信用抵押。”
韩昭翻开日志,看着里面密密麻麻、一丝不苟的朱笔记录,目光微凝,片刻后,她点了点头:“准了。”
当晚,温砚秋在执灯阁的偏室里,就着一盏青灯,查阅着那份刚刚生成的残卷信息。
火光映着她专注的脸,她从一行烧灼过的字迹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线索:当年下令焚村匿报的,并非京兆府尹自作主张,而是由一位神秘的中央“名录统筹使”直接下达的密令。
这位统筹使,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三朝元老,深居简出。
第三日,黄昏。
距离三日之期只剩最后一个时辰。
王判官终究是没有等到“偶代行”。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挪,走进了尘封的名录司旧衙。
他跪倒在巨大的仕女母偶面前,高高举起双手,掌中托着那份“匿报令”原件和一份他亲手誊写的、所有涉事人员的名单。
“我……我知道躲不过……”他老泪纵横,声音嘶哑,“我不求活命,只求……给我留一口棺材。”
话音未落,他头顶那盏巨大的青色宫灯,无声地闪了三下。
仕女母偶那僵硬的手臂,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中缓缓抬起,修长的手指笔直地指向南方的一条街巷。
王判官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远处,暮色四合的街巷尽头,一盏盏灯火接连亮起,连成一条光路,仿佛有一队看不见的人影,正踏着灯光,列队而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嚎啕大哭,口中反复念叨着:“我对不住你们……我对不住你们啊……”
阿阮取出韩昭所授的那枚“无丝不成账”的乌木印,在一卷空白竹简上,刻下了第二条裁决:
“甲子零零贰,王判官供认证据有效,免于偶代行。罚,终身守碑,每日诵名一遍,直至命终。”
木印落下。
轰然一声,城东养老院窗外那七十二盏幽蓝小灯,尽数熄灭。
与此同时,城南乱葬岗,一座新立的无字石碑前,一盏孤灯,悄然亮起。
风雨桥头,裴无咎收起古琴,侧耳倾听。
风中,仿佛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与一句轻飘飘的低语。
“下一个,是那位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