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沙渡,中军帐内。
油灯噼啪,映着苏明远沉静的脸。那封匿名密信平摊案上,墨迹虽潦草,却如惊雷炸响在他心底。
“不是二哥你送的,那会是谁?”雷大川铜铃般的眼睛瞪得老大,布满血丝,“还能有谁对匈奴狗动向、对细沙渡这边地区的地形如此了解?!”
张达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末将突围时,留意到匈奴军伏兵位置,与信中标注几乎不差毫厘……若非提前知晓,绝难想象。”
苏明远缓缓卷起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位生死与共的袍泽,最终定格在北方朔方城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难道是大哥。”
只有他。唯有他。
即便身陷囹圄,耳目被遮,他依然能用这种方式,跨越千山万水,将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力,投射到这片他抛洒过热血的土地。
雷大川喉头滚动,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猛地别过脸,用粗糙的手背狠狠蹭了下眼角,声音哽咽:“他娘的老子……老子……”
他想骂人,想砸东西,想立刻提斧杀去都统府把游一君抢出来,可满腔的愤懑与感激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低吼:“憋屈!太他娘憋屈了!”
张达亦是动容,抱拳沉声道:“游都尉身在樊笼,心系沙场,算无遗策,末将……五体投地!”
苏明远闭上眼,压下心中翻涌的酸热。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下冰封的决然与燃烧的战意。
“大哥为我们争得了喘息之机,此恩此情,唯有用血与火来报!”他一步踏到地图前,手指“啪”地按在代表耶律图鲁狼骑活动区域的位置,“耶律图鲁此番受挫,必不甘心。其狼骑倾巢而出设伏,老巢定然空虚!”
他目光锐利如刀,看向雷大川和张达:“我们不能只挨打不还手!三弟,张将军,我要你们各领本部精锐,趁其不备,连夜出击,端掉他在落霞川外围的这两个据点!”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两个标记上。
“得令!”雷大川与张达精神大振,齐声应诺。
“记住,”苏明远语气森寒,“动作要快,下手要狠!焚其营垒,夺其补给,扬我军威!”
“二哥放心!”雷大川狞笑一声,摩拳擦掌,“老子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
是夜,星月无光。
两支如同暗夜毒牙般的梁军精锐,悄无声息地潜出细沙渡,扑向预定目标。
雷大川亲自带队,直扑较大的那个匈奴军前哨站。他弃马步行,率领五百健儿如同鬼魅般穿过山林。
“都给老子悄默声的!”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猎食者的光芒,“靠近了再动手,一个都别放跑!”
另一边,张达亦率部潜行,他的目标是一个储存物资的小型营垒。
战斗在几乎同一时间爆发!
没有鼓噪,没有预警。当梁军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营垒外围时,留守的匈奴军大多还在梦乡之中。
“杀!”
雷大川暴喝如雷,身先士卒,巨斧挥舞间,简陋的营门如同纸糊般被劈开!身后梁军锐士如潮水涌入,见人就砍,逢帐便烧!
“敌袭!梁军来了!”
短暂的惊呼很快被淹没在喊杀与兵刃碰撞声中。留守匈奴军仓促应战,根本无法组织有效抵抗。
雷大川如同虎入羊群,巨斧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勇不可当。他心中憋着对大哥的牵挂,对匈奴狗的愤恨,此刻尽数化为狂暴的战力。
“痛快!真他娘痛快!”他一脚踢翻一个试图反抗的匈奴兵什长,斧刃顺势下劈。
另一边,张达的战斗同样顺利。他指挥部队迅速控制要点,打开库房,将能带走的粮食箭矢尽数搬空,带不走的则泼上火油,付之一炬。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照着耶律图鲁铁青的脸。
他站在远处山岗上,望着两个方向几乎同时燃起的熊熊烈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好,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狼性的凶光几乎要溢出来,“苏明远……你竟敢主动出击 ,上次侥幸在狼牙涧中了你们的埋伏, 这次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他原本以为,失去游一君的细沙渡会变成缩头乌龟,没想到对方反而露出了更加锋利的獠牙。
“传令!所有狼骑立刻回缩,加强主要营垒防御!再派快马,将此处军情急报耶律揽熊大帅!”耶律图鲁强压下立刻报复的冲动,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对手。苏明远,比想象中更难缠。
细沙渡的两次主动出击,虽未改变战略态势,却极大地提振了军心士气。营中将士发现,即便没有游都尉坐镇,苏将军和雷将军依然能带着他们打胜仗!
“听说了吗?雷将军昨晚端了匈奴狗一个窝点,抢回来好多粮食!”
“张将军也烧了他们的库房!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苏将军用兵,也越来越有游都尉的风范了!”
流言蜚语被胜利短暂压下,一种新的信心在悄然滋生。
苏明远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站在校场上,看着下面操练得热火朝天的士卒,心中稍慰。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他低声吟诵,眼神坚定,“大哥,你看到了吗?”
都统府的催促进取的公文依旧雪片般飞来,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甚至隐隐指责他“拥兵自重”、“畏敌不前”。
“放他娘的屁!”雷大川看到最新一封公文,直接摔在了地上,“老子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在后面指手画脚!有本事他们自己来打!”
苏明远捡起公文,轻轻掸去灰尘,面色平静:“三弟,慎言。上官掣肘,亦是兵家常事。我等但求问心无愧。”
他走到案前,铺开纸张,开始斟酌词句,回复公文。既要说明困难,表明决心,又不能授人以柄。这种笔墨官司,有时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耗心力。
写着写着,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游一君在此伏案疾书,为他挡去无数明枪暗箭的场景。那时他只觉安心,如今亲身体会,才知其中艰难。
“大哥,昔日你为我遮风挡雨,如今……该我自己扛了。”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字迹沉稳有力。
数日后,朔方城,都统府。
游一君坐在院中石凳上,看似闭目养神,耳朵却捕捉着院外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
“……细沙渡那边,前几日又打了胜仗……”
“……苏明远倒是硬气,顶住了压力……”
“……听说匈奴军吃了亏,他们的主帅耶律揽熊那边很不满……”
零碎的信息在他脑中汇聚、拼凑。他虽无法得知全貌,但已能推断出大概——明远和大川顶住了压力,甚至取得了战术胜利。
一丝极淡的欣慰掠过他眼底。
然而,更大的隐忧随之而来。耶律揽熊主力迟迟未动,匈奴军的袭扰虽受挫,但并未伤筋动骨。都统府内部的倾轧……他睁开眼,望向都统府核心区域的方向,那里,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轻叹一声。
果然,没过两日,都统府内气氛陡然一变。一些原本对他视而不见的低阶官员,偶尔投来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异样,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游一君心下了然。定是细沙渡的“桀骜不驯”触怒了都统府内的某些人,而自己这个与苏明远关系密切的“前任”,恐怕也要受到牵连了。
他依旧每日看书、下棋,神态从容,仿佛对外界变化浑然未觉。
这日午后,那名曾与他有过“棋语”交流的年轻仆役前来送饭,在摆放碗筷时,手指极其迅速地在石桌上划了三个字:“小心。查。”
游一君瞳孔微缩,面色却不变,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