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孙琬宁似乎找到了来筹划署的正当理由,隔三差五便会带着新研制的点心出现。
有时是酥脆的芝麻饼,有时是软糯的糯米糍,每一次都变着花样,口味也渐渐贴合了雷大川偏咸香、不好过分甜腻的习惯。
雷大川从最初的窘迫推拒,到后来的默许接受,再到如今,若隔了几日不见她来,那独眼便会不自觉地往署衙门口瞟。
这一日,孙琬宁再次来访,却并未带食盒。
她站在署衙外,对着闻讯出来的雷大川,浅笑盈盈:“雷将军,今日天气晴好,不知将军可否拨冗,容琬宁尽一尽地主之谊?”
“听闻西市新来了一伙西域胡商,带来了许多新奇玩意,还有精彩的幻术表演,将军可愿一同去看看?”
雷大川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拒绝。
他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战场,最熟悉的是刀枪剑戟、战马嘶鸣,对于逛街看热闹,实在提不起兴趣。
但看着孙琬宁那双充满期盼、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睛,那句 “不去” 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 军务繁忙。”
他试图挣扎。
“游大人和苏将军方才已被太子殿下召入宫中议事,想必一时半刻回不来。”
孙琬宁显然有备而来,轻声细语却堵住了他的退路,“将军终日操劳,也该稍作歇息,松快片刻。”
“常言道,‘张弛有度,方能持久’。”
雷大川挠了挠他那如同钢针般的短发,独眼四下看了看,确实不见苏明远和游一君的身影。
他犹豫片刻,终于闷声道:“…… 那便…… 去看看。”
“不过说好,就看一会儿!”
孙琬宁顿时笑靥如花:“多谢将军!”
两人并肩走在汴京熙攘的街道上。
雷大川一身常服,虽未着甲,但那魁梧如山的身材、脸上狰狞的伤疤和那只独特的眼罩,依旧引得路人侧目。
而孙琬宁清丽温婉,走在他身边,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组合。
起初,雷大川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路人都在看他,步伐僵硬,目不斜视。
孙琬宁却似乎浑然不觉,轻声细语地为他介绍着沿途的景致。
“将军你看,那是潘楼街,以前我家在此处也有几家铺面……”
“那边是州桥夜市,入夜后最为热闹,各色小吃香气能飘出几里地去……”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渐渐地,雷大川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开始留意周围的市井烟火气。
他看到贩夫走卒高声叫卖,看到孩童举着糖人追逐嬉戏,看到茶楼里说书先生口沫横飞,看到勾栏瓦舍中传出悠扬的丝竹声……
这一切,与他熟悉的边塞苍凉、战场血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孙琬宁似是看出他的感触,轻声吟道,随即莞尔,“将军守护的,不就是这万家灯火的平安喜乐吗?”
雷大川心中猛地一震,独眼看向身旁的女子。
他从未想过,自己挥刀浴血,守护的家国天下,具体下来,竟是这般琐碎而真实的景象。
一股从未有过的自豪感与责任感,悄然涌上心头。
到了西市,果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西域胡商搭起的帐篷色彩斑斓,出售着琳琅满目的宝石、香料、毛毯,还有关在笼子里的奇异鸟兽。
一处空地上,胡人幻术师正表演着吞刀吐火、穿环解绳的戏法,引得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雷大川看得啧啧称奇,他虽在边关见过胡商,却从未如此近距离观看过这些奇技淫巧。
孙琬宁见他感兴趣,便耐心在一旁解释,偶尔被幻术逗得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不经意地瞥向雷大川坚毅的侧脸。
在一个卖胡饼的摊子前,孙琬宁买了两张刚出炉、撒满芝麻、香气扑鼻的胡饼,将其中一张递给雷大川:“将军尝尝,这胡饼要趁热吃才香脆。”
雷大川接过,学着孙琬宁的样子,笨拙地咬了一口。
饼皮酥脆,内里柔软,混合着芝麻和烤面食特有的焦香,确实美味。
他三下五除二便吃完了一张,咂咂嘴,意犹未尽。
孙琬宁见状,抿嘴一笑,将自己那张几乎没动的胡饼又掰了一大半递给他:“将军胃口真好。”
“琬宁食量小,这些便够了。”
雷大川老脸一红,想要推辞,但看着那半张饼,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闷声道:“…… 多谢。”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程的路上,气氛已不似来时那般拘谨。
雷大川话也多了些,虽然大多还是关于军中趣事或北地风物,但孙琬宁都听得极为认真,偶尔发问,眼神中充满了崇拜与好奇。
“将军,塞外的风沙,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能磨碎石头吗?”
“将军,你在战场上,真的一个人砍翻过几十个匈奴兵吗?”
“将军……”
面对这些问题,雷大川起初还带着几分吹嘘,但看到孙琬宁那全然信赖、毫不掩饰的崇敬目光,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摆摆手道:“别听他们瞎说!”
“打仗靠的是兄弟们一起拼命,个人勇武算个屁!”
“风沙是大了点,但也没传说那么邪乎……”
将孙琬宁送回暂居的府邸(孙家旧宅正在修缮,她暂住于朝廷安排的官舍),雷大川站在门口,看着她盈盈一拜,转身入门,那抹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心中竟生出几分怅然若失。
他独自走在回衙署的路上,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日的点点滴滴 —— 西市的喧嚣、胡饼的香气、幻术的神奇,还有…… 孙琬宁那双总是带着笑意和关切的眼睛。
“他娘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说不清是烦躁还是别的什么,“这感觉…… 真他娘的古怪!”